涨痛,钻心的涨痛又激活了我的大脑皮层,我摸到了我的腿在肿胀,我看到了我的小腹也在肿胀!我有强烈的排尿欲望,我站不起来,更走动不了,可我又不肯在裹身的被子里方便,我用眼睛来寻求救助。
我先扫视了我的周围:这是党校隔壁的一个仓库,是一家土产公司的仓库,已经没有一间站立着的库房,离我不远的地方,一根水泥电杆被拦腰折断,本来堆放整齐的棉花包也被强震晃散,附近居民区的、临近单位的和从党校出来的人,伤的、残的、死的,都集中到了这里。还有一些解放军官兵、没有受伤的和受了轻伤的人往来穿梭地忙碌着。
天还是阴的,间或还掉几滴雨点。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绝大多数的人们终于明白了,我们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大地震!当活着的人摆脱了死亡的威胁,又淡化了恐怖的时候,痛苦就涌上了心头:身体的创伤之痛,失去亲人的心灵之痛相与具来。有悲戚的哭声、有低沉的呻吟声、有急切的求助声,还有愤怒的诅咒声。
离我不远,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靠着一段断墙半躺半坐着,在痛苦地呻吟。身边一个用灰白布条缠满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可能是老人的儿子。
我向年轻人招招手,示意请他过来帮我一下,因为他离我最近。
他看了老人一眼,就用两只手去拽他那条砸伤的右腿想站立起来,徒劳无功,只是动了动屁股。他显然不愿意放弃,还在做着努力,还是不行,索性就拖着那条腿,两手用力向我爬了过来。这时我看清了他右腿的骨头肯定是折了,我感到一阵酸楚,还有一丝内疚,想制止他,他已经很刚毅地爬到了我的身边。
我知道他帮不了我,但是我还是把我的要求告诉了他。他先是无奈地摇摇头,又掀开我的被子看了看,他吓了一跳,立刻四下里踅摸能够帮助我的人。他的腿虽然折了,可是比我的伤轻多了,他能坐着,他比我的视野开阔,他只要一见到能走动的人就大声地喊叫,好像需要帮助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终于,有两个伤得不太重的人过来了,询问了我意图之后,他们又叫来了一个解放军,三个人把我抬到离人群稍远的地方,这里也都是残垣断壁,有的像是扒过的样子,可大片的塌落的房顶还没有人动过。可能是没有人扒,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扒,更有可能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扒,埋在废墟里边,没有声音,没有标记,没有任何有生命存在的表征,在那种完全是自发的救助过程中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他们把我抬到这里,这里很静。他们试探着做出各种努力,先是让我躺着用力,一个人从上至下用手按摩我的小腹。他不敢用力,因为我的小腹已经涨圆,十几分钟过去了,没有成功;他们又扶我半坐起来,还是不行;最后他们硬是把我架着站立起来,我也用尽了我仅有的力气,只是流出了几滴血,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失败了,一切努力都失败了!那个军人是一名老兵,他似乎懂得一点急救常识,他满脸的严肃,让那两个受伤的人把我架回原处,就急促地消失在废墟之中了。
我也意识到伤情的严重性了,我的小腹在迅速膨胀,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我感到我肯定要完了,能动的人都在救人,不能动的人都在等着救助,我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啊!我猜到了我的结局:膀胱在腹内破裂,溃烂死亡!当时我不知道还有一个结局,就是转为尿毒症死亡!
地震后最初的几个小时里,还没有形成有秩序的救助系统,所谓救助完全是自发的、没有秩序的。有些人是侥幸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之时在户外活动,没有伤着毫毛;有的是睡眠不好,在清醒中得以逃生;还有的是身体健壮,动作敏捷,在房倒屋塌之时找到生路,冲到了屋外;再有的就完全是自己的运气了,也就是房屋没有倒塌,或者没有完全倒塌,或者倒塌了却没有砸在身上。我听到一个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的人说,地震的时候他和别人一样在自己的家里熟睡,而且他是一个睡眠极佳的人,睡着了连雷声都惊不醒的。在这场大地震中他依然如此,什么地光、地声,都没能惊动他的鼾睡。当他被房屋暴裂、塌落和巨大声音震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露天里,他还很奇怪,房子跑到哪里去了?自己怎么睡在了院子里?当他彻底明白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地震,是地震摧毁了他的房屋,可是万幸的是房子的四面墙倒向了四个方向,房顶甩出了一个房位,那么大的一场灾难,他的房子又倒得那么惨重,他却连块擦皮伤都没有。他不住地说,老天爷给了我一条命,我也要救别人的命。
所有这些人,这些幸运的没有受伤或受了点轻伤的人们都成了自发、自愿的救人的人。但是救人的人是少的,特别是我所处的区域,后来知道是震中的震中。需要救助的人是多的,包括还埋在废墟里的和已经被扒出来的,我就是后者中的一员。我在这一片需要救助的人堆里,远离家乡,举目无亲,自己又不能动,只能坐以待毙了。
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沮丧,一股滚滚涌来的沮丧使我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之中,朦胧里,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想起了我那年过六旬华发染鬓的老妈妈。她慈祥、正直、勤劳、刚强。她用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养育了我们姐弟五人,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老人家最为牵挂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儿子啊!
我不敢想像妈妈翘首盼儿归的情景,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老天爷呀,我就真的再也不能为我慈爱的妈妈献上一点点孝心了吗?不会的,绝不会的,我想起了我所能记忆起来的所有能够使我增加希望和信心的词语,“天无绝人之路”、“置于死地而后生”、“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等等。我一定能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怎么啦,小伙子,还活着呢吧?睁开眼,我们把你弄到唐丰路上去!”我的心呼地一热,原来是那个架我的老战士带来了三个人,抬着一块床板蹲在了我的跟前!我顿时感到了生存的希望在升腾,死亡的阴霾被扫荡。我想,我有救了!我热爱生活,眷恋亲人,我不甘心就此了结我年轻的生命。
我的眼睛湿润了,透过泪雾,我满眼都是红色,是血色。在我意识里,好像我的身体在涌动,我不孤独,也并不无助,巨大的灾难戕害了众多人的生命,戕害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但却没能扫荡人们善良博爱的本性,也泯灭不了人们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的本能!红色,血色,在大地震最初的时间里,三元色里最重的是这种颜色。血是红的,伤者的血,死者的血,身上淌着的血,地上摊着的血,还有那些不顾一切救人的人们手上流出来的血,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构成了一个血色的唐山,但是,血色并不血腥,因为,这里依然充满了爱,亲情的爱、友情的爱、陌生的爱、无私的爱,遍地血色的唐山,也是充满关爱的唐山,我深深地感动了:永远,血浓于水!
还是那个老兵,招呼着另外的人,先把我轻轻地抬起来,放在地面上,然后拎起那条从扒出来就一直半铺半盖在我身上的也不知道是谁的被子。雨水、血迹和泥土弄得被子湿漉漉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花色。他用力抖落了几下,又把它半铺在床板上,四个人把我放在了床板上,把剩余的半边被子盖在我的身上,伸出手来一人一个板角抬起我开始了艰难的行程。
这是一条求生的路,又是一条没有路的路,如果是天无绝人之路的话,这就是那条不绝人的救命路。我心里琢磨着:百里之遥来到唐山学习,再差一天,就可以躲过这场天灾,可就是这么倒霉,让我一个外乡人赶上了。然而看到了塌落的而又没有人去扒的房子,想到了那房子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埋在里边,又看着到处躺倒着的尸体,我又觉着我还算是幸运的。虽然我被重重地砸伤,又被深深地埋住,震魔并没有剥夺我的生命。虽然我在灰土瓦砾之中苦苦挣扎了几个小时,我还是咬牙挺了过来,最后,终于又见了天日。我猜想着这条路的前方,是活命还是死亡,是光明还是黑暗,不得而知,但是我期盼的是光明,是活命。我觉着我已经从活命的起点出发了。
到处都是废墟,没有空地,有空地的地方又满是伤员,抬我的人们趔趄着前进,可是床板却把得很稳,老战士一边走还一边安慰我:“有了床板,就不怕扭腰坏了神经,也不怕地潮闹毛病,给你弄到唐丰路上去,就有车了,把你拉到飞机场,就有五成活命了!”
他的话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支强心剂,我鼓起了生命的风帆。他的话也勾勒出我生命的路线图:从地委党校的废墟出发,沿着到处是残垣断壁、满地是死伤人群的曲曲折折的路,到达唐丰路,然后,搭上救援的汽车,风驰电掣般开向机场。到了机场又去哪里?我能熬得住吗?我遐想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地上路了。
我终于被抬到了唐丰路上,我惊呆了,这里不是一下子就能够拯救我性命的天堂,这里是一片更加惨烈的悲惨世界:宽宽的马路,只剩下中间的一小条空隙能走车,两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的伤员和尸体。所有躺在地上的人,都已经是在生死之间,有的已经像死了一样,有的淌血不止,面目全非,有的在痛苦中哀号,有的在折磨里悲泣。能动的人,更是让人惨不忍睹,大多数衣不蔽体,泥土掩面。在裸露的肌肤上,伤口在流着血,很多的人,几乎是赤身裸体。
在党校学习的闲暇时间,我走过这条路,这是一条连接唐山市和丰南县的市级主干道。市里的那一段,叫复兴路,过了南刘屯,就叫唐丰路了。唐山市的公共汽车线路不多,只有十几条线路。3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是南刘屯,离党校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这段路很宽阔,两边都是大杨树,是钻天杨,有十几年树龄了,高大、粗壮、翠绿。路基的两边就是农田了,多数是菜地。离着市区近,政策上允许种蔬菜。我原本想着这下可好了,到了这里就什么希望都有了,可是,这种悲惨的现实让我又一次震惊了。
果真还有少量的车辆通过。老战士把我放在了马路边上,跟一个吊着胳膊的青年人嘱咐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往回走,可是下了路基没有多一会儿,他又转了回来,用一小块纸写了几个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曲别针别在了我的背心上,才放心地离开了。
我用右手翻起纸条,看到上边写道:唐山地委党校学员,重伤,请特别救护。正是这位老战士的细心,这张字条伴随了我与死神抗争的全过程,它像一张通行证,使我在生命几度亮起“红灯”的危急时刻进入“绿色通道”,从这里既让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又看到了理性的忠诚。
那个年轻人走过来,他光着上身,用半块脏兮兮的衬衫吊起了左边的胳膊,可能是流血过多和惊吓的原因,他的脸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表情呆滞,沉默寡言。
他一声不吭地蹲在我的身旁,眼睛却盯着南边马路的尽头,一有车过,他就招手示意,但是过了几辆,不是超载,就是没看到。他看着像死人一样的我,很急,他先上马路东边的地里摘了几个黄瓜,塞在我的头边,然后,他用右手拽住床板使劲往过道上拉。
我明白了,他是想让我用身体挡车,挡住车好把我拉走。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由他,但我还是感觉差不多的时候让他停了下来。我不能把车完全挡住,我当然希望车能把我拉走,不能拉我也不能让车停滞。我想活,所有的人都想活,我需要救,受伤的人也都需要救。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活命而不管别人的死活。
车,擦着我的边,还能过。他点了点头,一言未发,扭身要走。我斜视了一下我身边的路,汽车的轮子勉强能够过去,我想,凭天由命吧。我用感激的目光看了那人一眼,他知道我明白了他的意图,点点头,冷漠的脸上,掠过了一层刚毅,他似乎还有别的使命,很快就消失在路边的残垣断壁中了。
疼痛,巨大的疼痛,依然在折磨我,死神在吞噬着我的生命。我睁大眼睛,望着南来的路,盼着有车开来。
我知道,我一合上眼睛,就可能再也睁不开了,我一放松意志,就有可能到达另一个世界。不,我要坚强,我要顶住!我留恋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充分地了解这个世界,我还没有真正地享受生活!我的脑海里老是想着一个问题:和死比较,人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我自小生长在城镇,但是并没有少干农活,每年的三夏,我们都会去生产队里帮助收麦子,到了初中的时候,学校又设置了学农劳动,经常是自带背包,到远离县城的农村住下来劳动。无论干什么我都很努力。所以,我不讨厌农村,到农村插队,是我自己主动报名的。像每一个热血青年一样,响应号召,离开了我生活十八年的城镇,来到一个贫穷的农村扎根。我的个子很矮,但是我有着十分健壮的身体和在县一中所受到的良好的教育。我似乎和农村、和农民有着一种天然生成的感情。来到他们中间我没有感到丝毫陌生,倒仿佛来到了我久违的家园,来到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之中。我喜欢农民,爱干农活,没有一点对家和城镇的留恋。我向老农们学农活,他们也手把手地教我,我们之间没有隔膜。
在农村的那些日子里,也许我单纯,我真的是把它当作了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我是一个务实的人,从来不喊什么大口号;我又是一个倔犟的人,干什么都争强好胜。我很快就融入农民之中,而且很快就成了庄稼把式。一年后,我被选树为全县知青的十大标兵之一,参加了河北省知青双先会。
虽然我那时已经拥有了不少的荣誉的光环,但实事求是地说,知青生活是极为艰苦的。在那个大锅饭体制下的农村,大部分地方极为贫困,我插队的那个村也不例外,我们知青也过着和当地农民一样的苦日子:玉黍面,大白菜,有时几个月见不到油;也干着农村里所有的累活计:早起五点半,白天拼命干,晚上打夜战。所以,我也有过抱怨,可是现在觉得这些抱怨是那么可笑,在生与死之间,任何的苦与累又算得了什么?人与人之间疙疙瘩瘩的事情是多么的渺小!我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人在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对生活是多么眷恋,体验到了生命是多么宝贵,体验到了生活是多么美好!我不能合上眼,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奢侈的愿望!
来车了,终于来了一辆三个轮子的机动车,可是车上的伤员太多了,没有加载的余地,也就没有停的可能,车绕过了我,从我的身边过去了。我并没有失望,因为我知道,需要救助的不只是我一个,有成千上万的人需要救助。但是,我相信,我会得到救助!又一辆汽车擦身而过,也许,司机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活人!
我期盼着,这种期盼甚至压过了伤痛,在介乎生死之间的时刻,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又来了一辆车,在它还在我所能看到的路的尽头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有了一种预感:它肯定能拉上我!车越来越近,我的希望随之越来越大。可是当车形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却害怕了:这是一辆老嘎斯车,驾驶室被砸塌了半边,挡风玻璃已经全碎了,看不到司机,只能看见这辆老车不是在直线行驶,而是不时地左扭右歪,像一个醉汉,晃晃悠悠地撞过来。
我想,要么是车不行了,要么是开车的人不行了,没有希望了,而且我还为他而担忧:这车怎么能开呢?车离我很近了,沉重的发动机的声音震得我的身体直颤抖,我看到了司机,他用纱布紧裹着头,脸色青紫,肿得已经没有形状,满身的血迹,他几乎是趴在了方向盘上,吃力地驾驶着。我突然意识到了危险:因为这车贴着左边向我开来!我想喊,但是我微弱的声音根本无济于事;我想动,哪里能动得一丝一毫呢!完了,我再也逃不过这一劫了。我平静地合上了眼睛,又本能地扬起了我的右手……
“嘎”,一阵急刹车声,车骤然停下,我的头已经离前车挡只有一公尺的距离,而我斜出去的双脚,几乎就在车轮之下!我睁开了眼睛,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慌和害怕,相反,我为这辆车终于停了下来感到高兴。我真得感谢我的右手,因为它又一次使我脱离了危险,这是一只幸运之手啊!
好一会儿,司机才从驾驶室里挪出来,他艰难地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脸,看了一眼我胸前的字条,站起来对车上的伤员喊道:“这个小伙子还活着,下来几个轻点的,搭把手,把他带上!”他像是自责又像是道歉地说道:“这小子的命真大,差一点就轧着了他。真他妈邪门,手脚咋就不听使唤了呢?快点,把他拽上去,也许这小子命不该绝呢!”
从车上下来了七八个人,有包着头的,有挎着胳膊的,有拉着腿的。他们用肢体中没有受到创伤的部分拽的拽,抬的抬,推的推,扛的扛,费尽了力气才把我挤进了车厢,车厢里一片痛苦的叫唤声。在本来就已经很满的车厢里,又塞进一个躺在床板上的重伤员,怎么会不发生碰撞呢?
车又启动了,还是那个头和脸肿得很大的司机。听车上一个伤员讲,司机是一个工人,在市里上班,家是女织寨的,在这场地震中,妻子和儿子都遇难了,他的颅骨被砸伤,左胛骨骨折,他流了很多血,村里的赤脚医生告诉他伤很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当他听说找到了一辆汽车可以运送伤员时,毫不犹豫地挤进了驾驶室,开始了战胜死亡、抢救生命的拼争!
车颠簸着缓慢地行进,每颠一下,我仿佛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我还是吃力地想着那个司机:他本来是需要救助的,但他却在救人,他知道自己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却毫不在意,一个好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