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不是因为不爱她、拌嘴不是因为讨厌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从两条生命诞生的那一刹那起就注定,他们之间,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能感觉到她每一次的高兴与沮丧、激动或失落。
他的妹妹,自以为是,却很笨很笨的妹妹。也许到现在都在困惑着,萦绕在心头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忽而天堂、忽而地狱?
但是他知道,矫情孤傲,其实很聪明很聪明的谢亭西,知道,谢小北对谢斯南的感情,和世界上任何一种亲人之间的感情,都有所区别。
所以,他不能说,不敢说。他只能这样看着谢斯南,大家都明白的、沉默着、扼杀了,就好。
“二哥……”谢亭西再次开口,不自觉地,带上了乞求的意味。
谢斯南强迫自己冷静,谢亭西这番遮遮掩掩的话,已然让他心跳飞快,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看着谢亭西,刻意调整了语气:“别担心,小北还是个孩子,过段时间,就会没事的。”
“就因为她是个孩子,再这么下去……”
“知道了,”谢斯南笑得有些尴尬,“我知道该怎么做。”他胸口堵得慌,一直以来不敢想的问题,就这么被点破,他突然就觉得不知所措。
“B城怎么样?大哥在那边工作,虽然他经常出差,但毕竟人脉深广,小北由他照顾,爸妈肯定也放心。”
“好。”
谢亭西走后,谢斯南坐在书桌前,久久不能平静,他看着时钟滴滴答答走过,一点睡意也无。
谢小北在房里,也是愁眉苦脸。
谢斯南敲门进来的时候,看见谢小北正对着她的志愿书发呆。
“想好填什么学校了?”
谢小北摇摇头。
谢斯南在她床边坐下,低着头道:“我明年想转学去B城。”
“啊?”谢小北惊讶极了,“为什么呀?”
“在这里生活久了,想换个地方。”
谢小北思索一阵:“那我就填B城的学校好了。”
谢斯南笑笑,不自觉地咬唇,心中难受,难以言喻:“好,不过先别和爸妈说,他们还不知道。”
“嗯。”谢小北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颜妍昨天还跟我说她想去B城的,我和她商量下填一个学校。”
谢斯南道:“这样最好,你身边也有朋友在。”
“没有也不打紧,反正和你一起嘛。”
谢斯南对她笑笑:“挺晚了,早点睡。”
“晚安。”
谢斯南出了谢小北的房间,笑容,慢慢地僵在脸上。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一排小灯的微光,仿佛是在夜色里探头张望人世间的谎言与期待。
宋宜冰走进谢斯南房间的时候,谢斯南正坐在书桌前,前方摆放着的一只水晶小猪,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宋宜冰双手撑在书桌上,凑近谢斯南:“你好像不太高兴?”
谢斯南转向她:“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宋宜冰笑盈盈道:“让谢家付出代价的机会到了。”
谢斯南蓦地愣怔,这么长时间来,他最担心的一日,终于还是到来了。
宋宜冰一眼就看出了谢斯南心中所想,说道:“你放心,我大概了解,现在的你,恐怕无法对谢家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我只要你帮我一件事,想办法拿到协会琴室的钥匙,谢仰最器重你,你跟他要他不会不给。”
“你要那里的钥匙做什么?”
“问那么仔细,难不成你想进一步成为帮凶?”宋宜冰定定看着他,“这真不符合你的作风,你不是早就在谢家的亲情攻势下丢盔弃甲了吗?”
谢斯南道:“宜冰,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不要被心中的恨意蒙蔽了双眼。这些年你明明亲眼看到,谢家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只看到他们一步步把原本只属于我的人给撬走了。”宋宜冰的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
谢斯南脸色一僵,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斯南,”良久,宋宜冰低低道,“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那个酒鬼把你关在门外,不给你吃饭,不让你穿大衣。我把你偷偷藏到房里的时候,你几乎神志不清了,但还是很清楚地告诉我,你恨那个酒鬼,但是,更恨造成这一切的谢家。”
谢斯南回忆起那些晦暗的幼年时光,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那时候,他多么痛恨将自己生下后又抛弃的亲人。
宋宜冰低着头:“我比你更恨,我原本可以有一个那么幸福美满的家庭,妈妈不会死,爸爸不会疯……我当然清楚谢家每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是的,他们一点都不坏,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可以不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承担责任,把所有的痛苦都扔给无辜的人。”
谢斯南的面部有了些松动,他又想起那些年,那些孤苦无依的岁月里,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子,相依为命。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搞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我只是要他们想起来,只是不想让他们过得这么舒坦。就这一次,你帮帮我。”
谢老爷子即将退任,协会为此举办一场音乐鉴赏会,也算是卸任仪式,由于是谢仰在任的最后一场音乐会,形式搞得很大,A城的文化圈里几乎人尽皆知。
鉴赏会邀请了许多演奏名家当场演奏,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演奏当场,除了谢仰自己弹奏的那把古琴,其余所有协会珍藏的贵重古琴,全部被人调包。
协会所藏的琴,好几把都是明清时代的,曾有人估出过天价,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不得不让人怀疑。
就在这时,网上突然有人放出“真相”,是谢仰意图在卸任之前大捞一笔,琴室的监控录像显示,谢仰是当日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紧接着又有人接二连三对谢家进行名誉侵害,有人说谢仰根本就没有资格出任协会会长,当年是靠不正当手段上位的;有人说谢仲城早年在医院的一次失误导致一个刚出生婴儿的死亡;有人说谢叔群的古董店里十有八九是假货……一时间激起千层浪。
众口铄金,谢家百口莫辩,最可怕的是,监控完全证实了谢仰是仅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只是缺乏进一步的证据。几日后,谢仰决定,由谢家出资填补这个漏洞,连着几日的估价,最终的那个数字几乎是谢家一半的家底。谢家此举,无异于坐实了是监守自盗。
一时间整个谢家愁云惨淡,谢叔群近日来去频繁,谢仲城和容雪也终日愁眉不展。
谢斯南再也坐不住,去找宋宜冰:“你把那些琴藏到哪里去了?”
宋宜冰刚做好一件小衣服,正在给布娃娃穿上,闻言,淡淡一笑:“烧了。”
谢斯南学琴多年,本身也是爱琴的人,一听这话,顿时握紧了拳头:“说实话。”
宋宜冰转过头,认真道:“真的烧了啊,不然等着人来抓我吗?”
谢斯南伸出手:“把琴室的备份钥匙给我。”
宋宜冰从包里翻出钥匙:“给你,反正也用不着了。”
谢斯南拿过钥匙,就往门口走去,宋宜冰将他拦住:“你去哪儿?”
谢斯南道:“事情瞒不过去的,一定会被查出来,倒不如现在就去承认,一切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宋宜冰脸色大变,“我找的人很专业,不会被查出来的。”
“我信不过你的专业。”谢斯南很坚定,淡淡说道,“也不能看着你出事。”
他转身出门,留下愣在原地的宋宜冰。
宋宜冰看着谢斯南走远,眼睛逐渐蒙上了雾气,她思索了一阵,突然夺门而出。
宋宜冰走至谢小北的门外,一把推开她的门,又转而关上:“谢小北,我们谈谈。”
谢小北瞪着她:“你干吗不敲门就进来?”
“我不跟你说废话,”宋宜冰径自拉开椅子坐下,“你应该不希望,谢斯南被谢家扫地出门吧。”
谢小北一皱眉,诧异道:“你什么意思?”
“我就简单地跟你说几件事情,想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谢小北和宋宜冰的谈话,没有人知道,十几分钟后,众人看见的,是谢小北突然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客厅里。
谢家的长辈们都在,谢斯南也在,笔直地跪在地上,低着头,脊背却是直直的。
谢小北走到谢斯南身边,没有看她,低低说道:“爷爷,爸爸妈妈,是我做的,和二哥没关系,他只是想帮我顶罪。”
谢仲城霍然站起来:“你说什么?”
谢斯南急道:“小北,你凑什么热闹,回去!”
“你不用帮我隐瞒了,”谢小北转向谢仰,“爷爷,是我的错,我知道那些琴放在哪里,先找回来解决眼下的问题吧,然后……你们怎么处罚我都行。”
谢斯南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谢小北:“那些琴,不是……”
“我骗你的,都还在呢,我还不至于那么……不知轻重。”
“轻重?”谢仲城一拍桌子,“你还知道轻重!”
容雪轻轻拉了拉谢仲城的袖子,看向谢小北,问道:“小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妈妈不喜欢我。”谢小北蓦地红了眼睛,把头埋得低低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妈妈心里只有哥哥,永远看不到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做一件大事,就能让你看到我。”
明明事情不是自己做的,但这番话,却是谢小北的真实想法。
容雪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仲城气道:“混账!什么叫大事,让谢家名誉扫地?让全家人寝食难安?真是越大越不像话。我们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女儿!”
谢斯南拉住了谢小北的手:“别乱说话,跟你没有关系!”
谢小北看着他,眼泪哗哗流下:“你才乱说话,你知道那些琴在哪里?谁允许你出来担责任了?”
“小北……”
谢斯南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悔恨,如果他及时制止宋宜冰,如果当初没有埋下仇恨的种子,如果没有回到谢家……但是,没有如果。
可这一切,怎么能让谢小北来承担呢?她又为什么有勇气站在这里,说这些话?
谢斯南高声道:“是我的错!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小北一直被蒙在鼓里!爷爷,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即便是离开这个家!”
“够了!”谢仰闭上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既然都是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好好反省。”
谢仲城十分不解:“爸……”
“怎么,你还要把我的孙子,第二次赶出家门?还是说,这次轮到我孙女了?”谢仰站起身,“我累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谢小北几乎瘫软,谢斯南想去扶她,却被推开。
“小北,你别这样。”
谢小北深深看他一眼,不说话,转身上楼。
这就是谢小北,她知晓了真相,还愿意帮他,但这不代表,她可以原谅他。
谢斯南觉得心中忽而火热、忽而又冰冷。
谢小北和谢斯南冷战了一个星期,或者说,是谢小北单方面的冷战,任谢斯南如何,她都不予理睬。
一直到谢小北走的那天晚上,她和妈妈一起收拾完东西,在客厅里坐了很久。楼梯上传来谢斯南的说话声:“刘婶,那袋垃圾先别扔,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一会儿我自己扔吧。”
“那好,要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打扫,随时叫我。”
“没关系,谢谢刘婶。”
谢小北走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谢斯南拎着垃圾袋走回房间。
关门的瞬间,谢小北见缝插针把手伸了过去。
险些就要被门缝夹到。
谢斯南呼啦一下拉开门:“你手不要了?”
垃圾袋的口子开了,谢小北看到,小时候自己送给谢斯南的粉色水晶猪在里面。她刚才只是透过透明的垃圾袋看到了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现在它这么清晰地出现,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掉。
“你骗我,你骗我。”她红着眼睛,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重复着这个事实,不需要理由,不需要结果,反正就是,他骗她了。
“小时候你帮宋宜冰欺负我,没有关系;你做了对不起我们家的事情,我也不忍心看你受罚;但是你怎么可以骗我说,要和我一起去B城念书呢?如果不是宋宜冰告诉我,是不是要等到去的那一天我才会发现,你那么讨厌我,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
谢斯南想说不是这样的,但强忍着没有说出口,他伸了伸手,最终还是没有碰谢小北。
“是这样也没关系,我会遂你的愿,在爸爸妈妈面前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走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再也不会对你好了。再也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对你好了,这下你满意了是不是?开心了是不是?”谢小北擦了把眼泪,走到垃圾袋旁,拿起了粉色水晶猪,“都扔掉的东西,还捡回来做什么?”
“小北!”
谢小北冲出房门,使劲把手里的东西往楼下掼去。
谢斯南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一拉二扯间,反而两个人齐齐往楼梯下滚下去。
“啊!”
谢小北吓得大叫,伴随着砰的一声响,水晶猪摔在一楼的地板上,硬生生摔成了好几块。
谢斯南搂着谢小北,把她的头护在自己胸口上,两人滚了几下,在楼梯口停下。
谢小北惊慌失措地看着谢斯南,又狠狠地将他推开,不等他说什么,就快速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楼上跑。
他们刚才的动静实在太大,一家人全都从房间跑了出来,容雪拉住谢小北问道:“怎么了?”
“没事,妈妈,我明天就去B城。”
谢小北说完便冲回了自己房间,抱着抱枕失声痛哭起来,她安慰自己,这样也很正常不是吗,谁说付出就一定要有回报的呢?
所有人都回房后,谢斯南在客厅的地面上寻找,将所有的碎块都捡起来。他的手在流血,小腿也被磕破了,此刻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他回到房间,将所有的碎块放到床头柜里,盯着膝盖上一块巨大的乌青,一动不动地发呆。
舍不得,很舍不得,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混账的明明是他,该走的明明是他,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现在能做什么?怎么样才能让小北好受一点?告诉她,因为害怕与她离得太近会发生不可挽回的错误,所以想出了这样混账的办法?
谢斯南捧着水晶猪的碎片,看着脸部被严重划伤的水晶猪,觉得此刻自己就像它一样。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再冷静。谢亭西说得对,小北还是个孩子,一个被人宠大、胆大到任意妄为的孩子,而他是哥哥,怎么可以允许这种错误继续下去?
不可以的,绝不可以。
所以小北,没有关系,很快都会过去的。三年后,你就会把这些都忘记。
但是,谢斯南,你自己呢?为什么你也这么难过,为什么?为什么?你对小北……不,不会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靠在床头,拨了宋宜冰的电话:“宜冰,到此为止吧。别装了,我就不信,你真的这么开心。宜冰,你不是这样的,你根本就不喜欢做这种事。”
宋宜冰沉默许久,被说中心事一样,啪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