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斯南回到家,经过谢小北房间的时候,见里面微微还亮着灯,他一转门把,果然没有上锁。
谢小北已经睡着,头发软软地散在枕头上,抱着被子遮了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还是红肿的。
血缘的纽带,真的如同吸铁石一般,谢斯南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快要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又骤然停住了。
他要做什么?他该做什么?
末了,他只是将药膏放在她的床头柜上,眼角扫到柜子上的粉色水晶猪,不经意,嘴角微微弯了起来。
这是他来到谢家之后,第一个从真正意义上不带任何犹疑就全盘接受他的人。妹妹,亲妹妹,和宋宜冰不一样的,不会提防、不会恐惧、不会做坏事,柔软得像是应该被捧在手心里的妹妹。谢斯南突然有些羡慕谢亭西,从小到大,有这么个小跟屁虫在身边,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嗯,不错。
他帮谢小北关了床头灯,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第二天,宋宜冰真的搬来了,住进了二楼右手边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在谢小北的斜对面,邻着谢亭西的、正对谢斯南的。
一整个上午,谢小北都赌气没有出房间,脸上的红肿还没有消,她拿着药膏擦了又擦,烦躁地给谢亭西打内线电话:“你的药膏不管用啊!”
谢亭西正忙着打游戏,电话里传来乱糟糟的声音:“什么药膏啊?”
“我房里的擦伤药不是你放的吗?”
“你皮糙肉厚的还要用擦伤药?”
谢小北气得咬牙切齿:“矮子!”砰的一声挂了电话。
过了会儿电话响起,谢小北以为是谢亭西,抓起话筒就说:“臭矮子你还有什么事?”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出谢斯南的声音:“你好点没有?”
谢小北一惊:“二哥?”
“嗯。”
二哥给她打电话?二哥这是在关心她?谢小北不由得弯起嘴角:“好多了,谢谢二哥!”
“下楼吃饭吧。”
谢小北有些犹豫,她才不想看到宋宜冰,支支吾吾道:“我……不饿。”
谢斯南实在找不到理由,也没有立场,只能对着电话轻轻说:“好。”
好什么?什么都不好。谢家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宋宜冰,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挂上电话,走到隔壁宋宜冰房里,容雪还在帮她整理东西,和谢小北一色的粉红窗帘粉红床单,谢斯南怎么看,却都觉得别扭。
“南南,过来帮妈妈拉一下床脚。”
“哦,好。”
刚来的那几天,容雪的过于无微不至让他排斥过,后来她似乎也了解到了,那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和伤害。之后对他,便如对谢睿东和谢亭西一般,不再刻意。
谢斯南看着容雪细心备至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妈妈……”本是放在心里的声音,忍不住脱口而出。
容雪嗯了一声,抬起头,见谢斯南眼眶微红,轻声笑道:“傻孩子。”
宋宜冰乖巧地接过容雪刚摊开的被单:“容阿姨,我来帮你。”
容雪摸摸她的头发:“宜冰真乖,南南也是好福气,从小就有这么好的妹妹,不像小北,就会让人头疼。”
宋宜冰道:“只是误会,容阿姨不要责怪小北了。”
容雪欣慰地点点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小北敢乱捣蛋,你就告诉我。”
“嗯。”
薄薄的阳光透过窗纱,照在谢斯南脸上,分明是温暖柔和的,他却觉得心中有种极不舒坦的感觉。按理说,宋宜冰和他是更亲近的不是吗?他们应该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不是吗?可为什么,他对她的突然到来,产生了某种不确切的思虑?
谢斯南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宋宜冰成了谢家的人,这一点,事实胜于雄辩,饶是谢小北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法改变。
中午在教室休息的时候,颜素和颜妍跑过来问她,传言隔壁班新来的宋宜冰,是谢家收养的小孩,这传言,可否属实。
谢小北摆出一副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表情:“告诉你们,这人和我八字犯冲,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所以你们也不要搭理她。”
颜家两姐妹认认真真点了头,隔了会儿,颜素支支吾吾道:“殷爷爷今晚七十大寿,你们都会去的吧?”
“你们,具体指谁?”谢小北故意逗她,“我爸爸妈妈?还是大哥二哥?”
颜素见她明知故问,脸色微红,多半是给气的:“谢小北!我不跟你说话了!”
“谢亭西当然去啦!”谢小北忙拉着她蹭,“不生气不生气,晚饭的时候让你们坐一起!”谢小北眯眯眼睛。
而一直到后来,谢亭西有了心尖尖上的人,她的计划,都没有来得及实施。年少时光易逝,颜素很小的时候喜欢过谢亭西,却自始至终,连个告白的勇气都没有。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过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有人记得。
天气转冷,这几天总是微微有雨,到了放学的时候,小雨停歇,空气里透着些凉意。
大人们早一步去了殷家,剩下这些小孩,成群结队的一团人,打打闹闹,一到殷家,就把老爷子逗得笑开怀。
谢小北上来就行了个大礼,一边说道:“我就想嘛,昨天做梦的时候怎么会梦到个白胡子老爷爷给我送千年人参,果然今天一早爸爸就说是殷爷爷过寿了。小北虽然没有千年人参送,但也祝殷爷爷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连说带拜,惹得殷正鸣合不拢嘴。
“谢家丫头,快过来给爷爷瞧瞧。”
谢小北一骨碌站起来,蹲到殷正鸣脚边:“殷爷爷,您看着比几年前还年轻。”
殷正鸣把两个厚厚的红包放到谢小北手里,笑道:“这小鬼丫头,倒是越发嘴甜,今年多大了?”
“十三。”
殷正鸣笑得爽朗,对谢仲城道:“仲城啊,等小北成年,许给我们家思源怎么样?”
此话一出,在座的都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样子,殷家和谢家联姻,这可是件大事。眼下殷正鸣虽然就是玩笑似的一说,但从他殷老爷子口中说出的话,即便是玩笑,听的人也不能只把它当玩笑。
谢仲城和容雪对视一眼,道:“我们都没意见,听孩子们自己的意思。”
殷正鸣笑眯眯地看着谢小北:“丫头,你肯做我孙媳妇吗?”
众人皆是屏息而待。
谢小北望着天花板想了想,看一看殷正鸣身边那大叠的红包,问道:“做你孙媳妇有红包拿吗?”
谢仲城的额头起了青筋。
容雪无奈地看着他们家的北北。
谢亭西心道:“果然,家丑,不可外扬。”
众人惊愕半晌,随即,整个殷家客厅里笑成一片。
“原来是个小财迷,”殷正鸣对谢小北道,“今天爷爷高兴,这红包啊,你喜欢拿多少就拿多少。”
谢小北弯弯嘴角:“殷爷爷,我给叔叔阿姨们逗乐子呢,不是真要你的红包。”才不会在意这今后的几年,谢家小女因几个红包把自己卖给殷家的说法在A城人尽皆知。
殷正鸣突然想起,这说了半天还没见着自己孙子,于是便问儿子殷桦:“思源呢?还没回来?”
殷桦面色有些尴尬,低头悄声道:“他说忙着最后一单生意,赶不回来了。”
“混账!”殷正鸣气得拍桌子,他膝下独有一孙,自小就被宠得无法无天,年方十七,已经忙着经商,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众人一番全力施展,总算是把老寿星给哄好了,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谢斯南身上。
“这就是东南西北的南?”
谢斯南给殷正鸣行了个礼:“殷爷爷好,我是谢斯南。”
殷正鸣点点头:“不错,不错,总算是回家了。”他的视线移到宋宜冰身上,“这小丫头又是谁?”
宋宜冰站在容雪身边,白衣白裤,十分秀气水灵,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容雪拉着她的手:“这是宜冰,我们刚收养的孩子。”
殷正鸣点点头:“嗯,谢家本就人丁兴旺,这下更热闹了。”
宋宜冰站在那里,背在身后的小手微微颤抖。她穿着条长裙,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裙角,险些摔一跤。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的场景,一会儿看看谢斯南,一会儿又偷偷瞧一眼谢小北,只觉得自己这么多余、这么多余,不由得,眼里就蒙上了雾气。
晚宴结束之后,谢小北在殷家的后花园找到堂姐谢娴,果不其然,谢娴正和徐锦之小两口坐在摇椅上,你侬我侬地说着悄悄话。
谢小北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娴姐姐,锦之哥哥!”
谢娴自幼就喜欢这个闹腾的小妹妹,这会儿也不在意她做电灯泡,只问道:“什么时候回来一趟?爷爷可等着见见呢。”
谢小北明白谢娴说的是谢斯南,谢家找回了儿子这么大件事情,却一直没有正式和谢老爷子说,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可是等得焦急。
“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腿脚有些不舒服,本来今天都想一起来的呢,结果这鬼天气,爷爷说是腿疼,也就没出门。”
“爸爸妈妈也是商量着回去跟爷爷汇报呢,就怕爷爷生气。”
谢娴道:“爷爷为什么生气?气二伯伯当年把他送走?还是气他这么不明不白地又把人接回来?”
“小娴……”徐锦之扯扯谢娴的衣袖,示意她不该这么说话。
谢娴一翻眼睛,不去理他。
谢小北知道堂姐素来就是这么个个性,也不在意,说来也怪,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小北,自小遇着谢娴就听话。
“好了小北,你回去吧,别说在这里看到我们。”
谢小北乖巧地点头,谢娴和徐锦之谈恋爱,长辈们明着不说,其实心里头是不太喜欢的,毕竟二人年纪才二十,总腻在一起,难免有人看不过去。
回客厅的路上遇到谢斯南,他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的石阶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小北突然在他面前蹲下:“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谢斯南拍拍身边的石阶,示意她坐下。
谢小北正要坐下来的时候,被谢斯南一把拉住:“慢点!”
“怎么了?”
谢小北往地上看,只见谢斯南轻轻地将一只小虫子拨到手心,又将它放进附近的草丛里。原来他是怕刚才自己坐下来会压到这只虫子。
谢斯南专注地做着手中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小北的目光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她本以为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的二哥,却原来,会这样温柔地保护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看似冷面冷心,实则最最善良。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谢小北认定谢斯南是不一样的。今后,不管他做得有多过分、表现得有多让她失望,只要想起这一幕,她总能说服自己,这些都不是真实的。真正的他,心存善念,亦不乏温存。
处理好小虫子,谢斯南问她:“宜冰来了,你很不高兴吧?”
谢小北心里有疙瘩是真,但也不想让谢斯南为难,索性大度道:“只要她不来惹我,就没事。”
谢斯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谢小北道:“但是我觉得妈妈对她比对我好。”
“不会的,你才是妈妈的女儿。”
“我一直觉得妈妈不喜欢我。”谢小北委屈道,“妈妈喜欢谢亭西,对大哥也比对我好,是不是重男轻女?我记得小时候和谢亭西一起骑双人的自行车,不小心摔跤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来抱我,但是妈妈就会去抱谢亭西。”
谢斯南道:“可能,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关心你,所以妈妈才更关心亭西吧,不然亭西多可怜。”
谢小北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过我觉得,妈妈现在对你最好。上回她把谢亭西喜欢的那辆限量版模型车给你,谢亭西可生气了。”
谢斯南愣了愣,没有说话。
“正好,杀杀他的锐气,为我报仇!”谢小北说着,突然想起件事情,一把拉起谢斯南,“你跟我来。”
谢斯南有些惊讶:“做什么?”
谢小北笑笑,不说话,拉着谢斯南的手,带着他绕过花园,然后顺着歪歪扭扭的石子路,一直走到副楼,沿着纯白色的阶梯往上走。
“去哪里?”
谢小北微微一笑,月色下的小脸格外娇俏,抬起手指向远处的灯塔:“看那里。”
谢斯南顺着谢小北的手指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没有星星,远处的灯塔放出白色的光芒,在天空形成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晕。这景色说不上绚丽可观,却是格外温柔,好似星斗绕过低沉沉的云朵。
谢小北扯扯谢斯南的袖子:“很好看是不是?”
“嗯。”谢斯南试着抽出自己的袖子,但谢小北抓得紧,他只好作罢,就这么随意给她拉着。
许久,谢斯南突然问道:“小北,你会嫉妒妈妈对亭西比对你好,如果,换作我呢?妈妈如果对我太好的话……”
“我不会生气,”谢小北毫不思索,“是你我就不生气。”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二哥啊。”
谢斯南蓦地有些恍惚。
谢小北笑笑,好心地提醒谢斯南:“过两天,会去爷爷那里。”
谢斯南一怔,随即点点头:“爷爷是个怎样的人?”
“他呀,喜欢一天到晚板着脸吓人,但就是个纸老虎,哄一哄就开心得不得了。有人说爷爷凶,其实才不呢。”
“你是谁也不怕的。”
“不,以前我怕奶奶。”想起奶奶,谢小北语带忧伤,“奶奶去世前,我一直觉得她不喜欢我,重男轻女。”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