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到中国餐馆门前的大排档里喝酒,不知为什么,向来豁达的容植显得有些沮丧。原来是他的同居女友刚刚有了身孕。就是在电影院门前见过面,转眼消灭三份牛肠的那个女人。容植表情痛苦,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说这回算是彻底完蛋了。他决定下个月和牛肠女结婚,最大的问题是去香港参加《死亡游戏》试镜的计划泡汤了。既然要结婚,首先要购置房子,将来生孩子也需要很多钱,看来只能放弃去香港了。他说只要参加试镜,肯定通过,成为国际巨星也是理所当然,还要到好莱坞和费雯?丽见面,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倒霉死了,被毫不相干的女人束住脚步,不得不放弃男子汉的远大梦想。他为自己古怪的命运感慨。他又补充说,不过牛肠女心地善良,厨艺也好,最重要的是她爱自己,不忍心将她抛弃。而且说实话,在忠武路做杜鹃鸟演员的生活也令他身心疲惫,很想找个地方过安定生活。尽管成为国际明星的梦想化为泡影,尽管严重偏离了自己想走的道路,可是换个角度想想,说不定这样更好。这样顺其自然不也是人生吗?他露出凄凉的笑容。他又说自己不是炫耀,牛肠女做的刀削面味道很绝,以后两个人在忠武路附近开家刀削面馆,毕竟做了十年杜鹃鸟演员,以前在电影界认识的朋友就算是为了礼节也总会赏光吧。这样算来,他们和未来的孩子,三个人的生计应该不用担心。他又表达了新的希望。就因为一个女人,傲视马龙·白兰度的国际巨星梦转瞬变成了刀削面馆老板之梦,不过想到即将有自己的孩子,容植似乎很开心,几杯酒下肚,笑个不停。最多隔十分钟,他就频繁地往家里打电话,然后难为情地说,出来的时候没打招呼,牛肠女很生气,还说她是因为怀孕而变得敏感。如果自己回去晚了,肯定会出大事。他说叔叔还年轻,无法理解,等以后有了女人,自然就明白他的心思了。他要买些米肠,尽早回家,说完就走了。
容植走后,叔叔独自坐在大排档里,又喝了两瓶烧酒。听说容植女朋友怀孕的消息,叔叔的脑海里浮现出偶然在市场见到的背着孩子的吴顺,久久挥之不去。容植在忠武路无所事事地混日子,都能为怀着孩子的女人买米肠,而我却把小小年纪就怀孕的女人丢在医院,独自离开,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姗姗来迟的罪恶感和备受挫折的试镜梦让叔叔痛苦不堪,喝到深夜才回宿舍。
*
深夜,营业结束很久了,不知怎么回事,大厅里还有隐隐的灯光。悄悄开门进去,果然不出所料,马社长正在独自喝酒。她每天都要喝酒,否则睡不着觉。每天关门之后,她都要自己喝瓶白干,然后踉踉跄跄地上二楼。看到叔叔,她不悦地说:
——行啊,年纪轻轻的就开始酗酒了……啧啧。
这时,叔叔借着酒劲自言自语:
——别,别人喝,喝,喝酒关你什……
——什么?你小子还学会顶嘴了。哼,好吧,现在你也要离开了吗?竟然对客人无礼。好,随你去吧。
马社长用自嘲的语气喃喃自语,叫住了准备回宿舍的叔叔。
——你过来坐。
叔叔刚刚坐下,马社长就问:
——最近怎么连你也这样了?是不是因为攒的钱都丢了?
——不,不,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有什么意见,说出来听听。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还是工资太低了?
——也,也不是因为这个……
——那我要听你说说。
叔叔拿来杯子,倒了一杯白干喝下去。本来正郁闷,索性向马社长和盘托出。也许是因为借着酒劲吧?叔叔竟然没像往常那样结结巴巴,比跟父亲解释的时候说得简单明了。马社长也没像父亲那样不能理解叔叔的话。像容植解释给自己听的时候,叔叔把李小龙之死、《死亡游戏》的复杂背景、试镜等情况做了说明,同时也吐露了参加试镜的迫切心情和遭遇挫折的痛苦。马社长只是默默喝酒,听着叔叔说话。等叔叔说完,她问叔叔:
——如果去香港,你能保证通过试镜吗?
通过?当然不能保证,但是叔叔相信没有谁像自己这样理解李小龙,而且李小龙亲自现身眼前,暗示他去香港,不是吗!叔叔用力点了点头,回答说:
——肯,肯,肯定能通过。
或许是叔叔的真心打动了马社长?马社长露出奇妙的微笑,看着叔叔。
——也就是说,去香港是你的心愿?
——是,是,是的。
——好,如果我让你去香港,你能为我做什么?
听了马社长的话,叔叔顿时瞪大了眼睛。
——什么?
——去香港需要很多钱。即使你把工资都攒起来,一分不花,也需要几年时间。不过,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
——那,那么您是说可以让我去香,香港?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也要得到回报才行,对吧?
可以去香港了,新的希望使叔叔心跳加速,但他还是冷静地想了想。我能为马社长做什么呢?送外卖?外卖是工作,即使没有我,也很容易找到别的外卖员。马社长笑嘻嘻地看着叔叔。叔叔猜不透她的心思,懵懂地看了看马社长,突然开口说道:
——只要能让我去香港,我什,什,什么都可以做。
——什么都可以?举个例子说说,可以搭上你的性命吗?
——性,性命?
——是的,如果迫切地想要做什么,那就应该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马社长笑着说,话里藏刀。叔叔难以理解马社长的用意,犹豫不决地看着她。马社长失望地站起来,说:
——看来要你的命肯定是不行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这时,叔叔急忙喊道:
——可,可,可,可,可以!
马社长轻轻转头,看了看叔叔。
——你是说,你连性命都可以交出来?
——是,是的。
马社长面带微笑,转身坐下了。她静静地打量着叔叔的脸,然后说道:
——看你的样子不像说谎。好,那我就送你去香港。
——谢,谢,谢谢。
叔叔连连点头,深表感激。
——不过,你要为我做一件事。这要比付出性命容易。
——什,什,什么事?
马社长看了看被黑暗笼罩的四周,低声说道:
——我送你去香港,你帮我除掉一个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
叔叔怎么也没料到马社长会这么说,一时间无言以对。
——是的,你也认识的人。
叔叔的脑海里掠过切墩儿师傅的面孔。
——你也恨这个人。
叔叔低下了头。马社长的要求远比自己预料的复杂。
——怎么了?总比要你的命好吧?
马社长故意冷静地说。
——可,可,可,可是……
——如果你不想,那就一辈子做外卖员好了……
马社长唰地挽起旗袍,站起身来。
——你好好考虑考虑,明天给我答复。机会只有一次。
马社长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残忍的雇凶杀人?难道只是那天夜里的即兴决定?还是早在很久以前就藏在心里的危险想象?遭遇爱情背叛的女人比毒蛇更冷酷,比豹子更凶猛,然而叔叔没有马社长这样的强悍。我真的能杀人吗?杀人是什么感觉?杀人之后呢?杀了人,还能过正常的生活吗?如果因为杀人而坐一辈子牢呢?
第二天在大厅和马社长相遇的时候,马社长和往常一样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叔叔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陌生而可怕。叔叔在罪恶感、恐惧、渴望和诱惑中度过了痛苦的一天。像在摆放着酱缸台的后院第一次偷窥切墩儿师傅习武的时候,天空中挂着皎洁的圆月。为了练武而制作的木人桩呆呆地矗立在月光下。叔叔意识到自己站在重要的岔路口上。他明白了,要想有所得,必须付出代价。想要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残酷。我想做的事情真的那么有价值,可以和人的生命相比吗?叔叔凝视着夜空里的月亮,期待有人告诉自己答案。
换好睡衣,正要睡觉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马社长开门看时,原来是叔叔站在门口。因为复杂情绪的纠缠,他的脸色很僵硬。马社长点头示意他进来。叔叔走进房间,马社长坐在床上,呆呆地注视着叔叔的脸,问道: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马社长是那么平静。明明是做出杀人的决定,那口气却像在问“外卖送完了?”叔叔怀疑她以前是否也雇凶杀过人。
——是的,考,考虑好了。
——你的意思是……?
叔叔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马社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做,做,做不到。
——做不到?
马社长失望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做不到?
——因为这,这,这……不是武,武,武道人之路。
虽然说话结结巴巴,但是叔叔的神情之中却充满了决绝。马社长没听懂叔叔的意思。
——什么路?
——武,武道人之路……
这时,马社长看了看叔叔,突然捧腹大笑。叔叔惊讶地看着马社长,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笑。马社长索性滚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了很长时间,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道:
——你真是个怪胎啊。这是我听到的最搞笑,最荒唐的答案。
——好吧,如果你真的做不到,那也没办法。说实话,我本来也没打算杀死他。只想看看你的反应,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本来就没想杀人?马社长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便开个玩笑,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原来是我根本没理解马社长的心思,度过了痛苦烦恼的失眠之夜!叔叔用喷火的眼睛注视着马社长。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真的会去杀那个人?不管有多恨,这毕竟不是人干的事。
叔叔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紧握拳头,恨不得对马社长大打出手,最后使劲踢开门,跑了出去。这时,身后传来马社长的喊声:
——喂,你不去香港了吗?
听了马社长的话,叔叔猛然停下脚步。
——有去香港的船,当然不是正常途径,也不是免费,不过总比杀人好吧?怎么样?如果你想乘这班船的话,我帮你打听一下?
马社长坐回床上,说道。不是正常途径,什么意思?叔叔困惑地看着马社长。她说的是走私船。当时,朴正熙军事政府疯狂于出口贸易,在进口方面标榜坚决的贸易保护主义,蓝宝石和钻石之类的宝石和毛皮外套、貂皮围巾等高档服饰、劳力士和欧米茄等高档手表、尊尼获加和瓦伦丁等高档洋酒、索尼录音机和电视等尖端电子产品,统统禁止进口。当然,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有很多对外国货情有独钟的进口狂,有需要就有供给,于是只能走私。香港就是走私的中心。
当时香港是国际贸易的中心,全世界最贵重的商品都要通过这里。提供商品的人、出售商品的人、购买商品的人、偷盗商品的人鱼龙混杂,人多,贵重物品多,可看的风景也多,因此香港成为所有人向往的城市,甚至诞生了“只要上了船,钻戒没问题”之类的俗语(这话通常用于勾引女人),以及“去香港”之类的惯用语(用于勾引女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