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然后，耷拉着头下楼去了。
伊人已经两天没有消息，连个电话也没有，我开始有一点心虚。傍晚时分再也坐不住，穿上衣服去找她。
她可能在百乐门，她喜欢在那儿跳舞。
一路上，李俊说得那几句话还在耳边萦绕——
“儿子出水痘了，现在还发着高烧！”
“昕梅也生病了，昏迷里还不忘我！”
“老太太的病更加严重了，见着人就叫你的名字！”
我发现自从李俊来过以后，心就平静不下来了，原来在潜意识里我一直都放不下他们。
特别是母亲，本来应该恨她的，可现在不仅没有恨她的意思，反而对她的身体非常担心。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石榴的事已经成了过去，何况母亲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应该再以一种憎恨的眼光对待她！在去的路上，我决定第二天回家去看看。
来到百乐门，里面还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服务生正在忙碌着打扫卫生，等待一天里高峰期的到来。我来到我们的老位子，享受着留声机里优美动听的旋律，想象着伊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接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舞女们也来了。
当夜幕降临后，大厅里才真正活了！
辛苦了一整天的人们在这儿得到休息、消遣，他们吃完饭，三三两两，围桌而坐，叫一杯香浓可口的咖啡、甘醇香甜的红酒。
爱跳舞的，在那花花绿绿的灯光下，手挽舞伴或自己喜欢的舞女在舞池里摇来晃去，把工作中的烦恼都抛于脑后，把战争带来的恐慌都丢于门外，把一天的疲劳都洒于舞池里，生命就在于享乐！
酒被誉为琼浆玉液，喝在嘴里却涩涩的。
几天前的此时，我和伊人正在进行烛光晚宴，她亲手做了我最喜欢吃的食物，穿上了我最喜欢的衣服。
她问我她美吗？我说都把我的魂儿勾走了。她又问我万一有一天她不小心弄丢了我该怎么办？我说我就随时随地跟着她，不让她弄丢。
然后，我们都喝醉了，朦胧中看见她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愈显好看，像未触过的樱桃能拧出嫩嫩的汁液！
我们相拥在一起，云雨中她哭了，非常伤心，我问她怎么了？她慌张地说想起了过去一件开心的事，过于激动了。
我知道她在撒谎！
这时候，舞池里的灯光全部亮起来，大家的目光都移了过去，也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随着众人望了过去。
刹那间，我的整个身体都冻结了。
那舞池里，伊人正和一位体态臃肿的男人跳舞——他是金老板。
他们在舞池里摇摆，那优美的舞姿、轻盈的舞步，吸引了舞池内外的所有人，他们自惭形秽，纷纷停下来看他们的精彩表演，接着，就是一阵接一阵的掌声，还有惊叹不已的赞叹声。
伊人昂起骄傲的头，在那肥猪的怀里扭动腰肢，时而向观众卖弄风骚，时而向金老板眉飞色舞，引起周围一阵骚动。
随着那阵骚动，我开始愤怒。
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而伊人却让我蒙上了这样的耻辱！
我愤愤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径直朝舞池走去，拨开那堵人墙，在音乐声中一把抓住他们。
周围的人一片哗然，有人认出了我，做出看好戏的样子，而另一些自觉退出了场，我们僵持着，金老板恼怒地推开我。
“干什么？请您尊重我的舞伴！”他说。
“她是我的女人！”我朝他大吼，把他推向一边，愤怒使人失去了理智。
围观的人知趣地让开道，我把伊人拉到一个空地方，灯光又暗下来，一些人又开始跳舞了。
在那个昏暗的世界里，我把她的手举到胸前，用一种比利刃还锐利的目光看着她，想用眼神先把她杀死，她努力想挣脱开我的掌握，也用同样的目光看我，我们针锋相对，在中途打得不可开交。
“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先生，请你放尊重一点，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你的做法让我很生气！”
“你无权干涉我的行动！”
“无权！？”她的回答使我的怒火更大了，我咆哮着抓住她的衣领，“我一直以为你把我当作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因为我是！可是你的做法让我很绝望！”
“邓先生，你想得太天真了，难道您还不了解我吗？那一切只是逢场作戏，戏完了，谢幕了，又该进入别的剧组了。”她轻蔑地看着我，试图挣脱开掌控。
多么卑鄙的女人，此刻我才发现她不仅有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有张厉害的嘴。
她是一条带着面具的毒蛇，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把它的毒液一点点沁透进我的骨髓，一步步深入心脏，我的毒因中得太深而无药可救了。
“你是一条毒蛇！”我作着垂死的挣扎。
“我是比蛇还毒的——人！”
“啪！”
一声脆响，我给了面前这个深爱着的女人一巴掌，因为她的话彻底撕碎了我的心。
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隐约中还可以看见一丝委屈的泪光，不过那丝光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她更加愤怒的还击——一个同样的巴掌落到我脸上，然后她使劲甩开我的手。
“那一切都是假的吗？都是你在逢场作戏？包括在竹林和我结婚，和我说过的那些话！”这是一个中毒者在作最后的挣扎。
“是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忘了我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我叫侍者拿酒，一杯下肚，没感觉！
几杯下肚，无味！
几十杯下肚，苦涩！
我看见一条巨蟒朝这边游来，它有一张鹅蛋脸，大眼睛，有一根又细又长的舌头在不断地喷毒汁，我想逃，却跑不动，只见两条腿已经被它紧紧地缠住。再仔细瞧，它哪是蛇，分明是个女人！
它慢慢褪去面上的皮，变成了伊人！
我浑身都打起了啰嗦，朝她大吼：“你这条毒蛇！快滚！离我远远的！快滚！你这条吸血鬼！”
胃部一阵作呕，肚子里的东西直奔喉咙，吐了满身满地，才发现已经躺在了床上。
身边有个女人，对，是昕梅——我的妻子，我的太太！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了避风的港湾，只有这儿最安全、最温暖，只有这儿不会把我抛向大海、抛向死亡。
她用温水给我擦脸，我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用舌头去舔舐毛巾，有一点甘甜的味道；她给我擦手臂，我感觉到了她的手在颤栗，就轻轻地抚她，她条件性地把手一缩；她给我擦身体，我感觉到了她在说话，在说什么？
“酒”、“身体”，酒和身体有什么关系？——“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情不自禁就抱住了她，情不自禁就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受了委屈的女人。
“对不起，昕梅，我错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谅我，昕梅！”
“不要说话！”她轻轻捂住我的嘴，“夫妻之间哪还说这些客气话，只要你明白就对了！”
原来，一直以来对我最好、爱我最深、体贴我最多、怨我最少的还是我的妻子。
从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喝酒，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正在这个痛苦的时候，红姐姐回来了！
那天早上天空中飘满了雪，孩子们说到大门外去玩耍，刚一出门就惊慌失措地跑回来了，正在扫雪的小莲问他们怎么了？紫依说门外躺了个死人。
小莲赶紧叫醒阿九出去看看，结果一开门，一个人的半截身子就倒了进来，仔细一看，竟然是走了多年的红姐姐。
顿时，整个小洋房都沸腾了，红姐姐回来了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大家把她抬进后院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阿九赶紧去请医生，小莲又给她熬姜汤，一番努力后，才把她暂时从死神的手里救了回来。
她一看见我们就哭起来，嘴里还不断重复一句话。
“回家了，我回家了！”
我点头叫她放心，说这就是她的家，她原来的那个家。
她放下心来，又开始重复另一句话，“我的孩子！孩子！”
我们这才注意到隐藏在她破烂衣衫下的沉重身体，原来她是一位即将临盆的母亲。
我又叫她放心，说孩子没事，我们会保护她。
她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睡了。
第二天，她开始清醒过来，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小莲和张妈帮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原来那个红姐姐又回来了，只是她的灵气没有了，脸上的表情显得木讷而又呆板。
下午，母亲得到医院的准许要回来看望红姐姐，消息是张妈告诉母亲的，她一听说红姐姐回来了就兴奋得不行，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破天荒地听从医生的所有安排，为的是请到半天假。
见面的情形非常感人。
老太太还来不及下车，红姐姐就一骨碌跪在了她面前，接着两人就抱头痛哭起来，那场面把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动了，也跟着纷纷落下了眼泪。
然后，红姐姐请求母亲原谅她的不孝、原谅她的不辞而别，母亲抱着她对她说，她和她的其他女儿一样，也是她从小一把屎一把尿给拉扯大的，她从来都没有把她当过外人看，包括现在还是，她说天下哪有母亲不谅解自己孩子的事呢？
红姐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扑进母亲的怀里颤抖地叫了声“娘”，也许，那是她有生以来叫过的第一声“娘”，却是天底下最感动人心的一声！
接着，母女俩又抱作一团痛哭起来，周围的人也哭作一团，然而没想到那竟成了红姐姐叫过的最后一声“娘”。
晚上，她因难产引起产后大出血而死，庆幸的是孩子保了下来，是个女孩儿！
临走时，红姐姐说想见石榴，我们告诉她石榴已经死了，她不相信，说进城时看见到处都贴着她的图片。我告诉她那不是石榴，只是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她摇头，说那就是，她肯定。
也许是她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吧，又不想让她带着遗憾走，我决定再去找那个女人，求她来了却一个即将要死去的人的最后心愿。
伊人很乐意帮这个忙。
她们在小屋里讲了很久很久，最后，伊人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
“红姐姐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伊人满面泪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了，又从屋里传出张妈、小莲以及过去和红姐姐一起做过事的人的哭声，我知道了事情的不妙，眼泪也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红姐姐去了！
等情绪稍微缓过来了以后，伊人讲述了红姐姐这些年来的生活，正好应了三姐当年的话，她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当年的出走并没有换来她想象中的幸福生活，而是噩梦的开始。
谁也没想到那个她爱着的男人竟然是个人贩子，他们离开上海后，确实也过了一段快乐的生活，可当三姐给她的钱用完了以后那男人就显现出了他的真面目，开始是对她冷落，接着是打骂，最后竟然把她卖给了当地的一家土窑子。
想象不出这些年来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她对伊人说每当遇到伤心事，就想着上海的家，想着一定要活着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后来，战争爆发了，她才有机会从恶魔的手中逃出来，一路要饭想要回家。
这期间，她又遭到了日本畜生们的侮辱，幸运的是她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这便是她挺着个大肚子回来的原因了。
仅回家的这一段路程，她就走了一年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好多次她都差点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可有一个声音总在她的耳边回荡，那个声音是：“孩子，回家吧！回家来吧！”
于是，她又顽强地活了下来。
她要石榴替她照顾这个孩子，她说很多时候她都想把这个孽种连同她自己一起杀掉，可当感觉到孩子的小手小脚在肚子里轻轻地踢她时，她又舍不得下手了。
那也是一个无辜的生命啊，不能让她还没出生就被母亲杀害，所以她决定生下她。
她求石榴一定要好好教育她，要她做一个好人！别像她的爸爸们了，伊人答应了。
“这个孩子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了！”过了好久，伊人对我说。
“谢谢您了！”我说，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了好远，形同陌路，“孩子就由我们照顾了，她是把你当成了石榴才那么说的。”
“我想带这个孩子，一看见她就莫名的喜欢。”她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去亲吻她的小脸，目光中闪现出只有母亲才有的慈爱。
“可你怎么能够带好她？”我问，暗示她的生活环境。
“我会给她请一个好的保姆，让她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等她长大一点，还会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学，去学画画、学跳舞、学弹钢琴，我会早早把她的未来计划好，让她不受任何的苦，让她看见一个美丽的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还会让那些日本人看到，他们来侵略我们的国家、伤害我们的人民，而我们却爱着他们的孩子，让他们摸着良心向我们忏悔。”她固执地说，我也不好拒绝了，毕竟红姐姐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了她，而且她又那么喜欢她，我还有什么理由来反对呢？
这个孩子起名叫如愿，意思是实现我们的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