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大火中最先烧烂的是原来的俄国,专制的,贵族的,奢侈的,淫靡的,Ancien Regime全没了,曳长裙的贵妇人,镶金的马车,献鼻烟壶的朝贵,猎装的世家子弟全没了,托尔斯泰与屠及尼夫小说中的社会全没了——他们并不曾绝迹,在巴黎,在波兰,在纽约,在罗马你倘然会见什么伯爵夫人什么vgky或是子爵夫人什么owner,那就是叫大火烧跑的难民。他们,提起俄国就不愿意。他们会得告诉你现在的俄国不是他们的国了,那是叫魔鬼占据了去的(因此安琪儿们只得逃难!),俄国的文化是荡尽的了,现在就靠流[亡]在外国的一群人,诗人,美术家等等,勉力来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们与你讲得投机时,他们就会对你悲惨的历诉他们曾经怎样的受苦,怎样的逃难,他们本来那所大理石的庄子现在怎样了,他们有一个妙龄的侄女在乱时叫他们怎样了……但他们盼望日子已经很近,那班强盗倒运,因为上帝是有公道的,虽则……
你来莫斯科当然不是来看俄国的旧文化来的;但这里却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贵国的专利;这里来见的是什么你听着我讲。
你先抬头望天。青天是看不见的,空中只是迷蒙的半冻的云气,这天(我见的)的确是一个愁容的,服丧的天;阳光也偶尔有,但也只在云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见了,像是楼居的病人偶尔在窗纱间看街似的。
现在低头看地。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应当受咒诅。在大寒天满地全铺着雪凝成一层白色的地皮也是一个道理;到了春天解冻时雪全化了水流入河去,露出本来的地面,也是一个说法;但这时候的天时可真是刁难了,他不给你全冻,也不给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的冰雪化成了泥泞,回头风一转向又冻上了,同时雨雪还是连连的下,结果这街道简直是没法收拾,他们也就不收拾,让他这“一塌糊涂”的窝着,反正总有一天会干净的!(所以你要这时候到俄国千万别忘带橡皮套鞋。)
再来看街上的铺子,铺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顾全没了的话,瑞蚨祥也只好上门;这里漂亮的奢侈的店铺是看不见的了,顶多顶热闹的铺子是吃食店,这大概是政府经理的;但可怕的是这边的市价:女太太的丝袜子听说也买得到,但得花十五二十块钱一双,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只;我们四个人在客栈吃一顿早饭连税共付了二十元;此外类推。
再来看街上的人。先看他们的衣着,再看他们的面目。这里衣着的文化,自从贵族匿迹,波淇洼(Bougeois)销声以后,当然是“荡尽”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见一件白色的衬衫,不必说鲜艳的领结(不带领结的多),衣服要寻一身勉强整洁的就少;我碰着一位大学教授,他的衬衣大概就是他的寝衣,他的外套,像是一个癞毛黑狗皮,大概就是他的被窝,头发是一团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经爬梳过的痕迹,满面满腮的须毛也当然自由的滋长,我们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这位先生决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现在在莫斯科会得到的“琴篇儿们”多少也就只这样的体面;你要知道了他们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会觉得诧异。惠尔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学馆的一群科学先生们说是活像监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狱里的饿鬼。我想他的比况一点也不过分。乡下人我没有看见,那是我想不会怎样离奇的,西伯利亚的乡下人,黄胡子穿着大头靴子的,与俄国本土的乡下人应得没有多大分别。工人满街多的是,他们在衣着上并没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宁徽章的多。小学生的游行团常看得见,在烂污的街心里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着红旗,打着皮鼓瑟东东的过去。做小买卖在街上摆摊提篮的不少,很多是残废的男子与老妇人,卖的是水果,烟卷,面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卖书报处也有小吃卖)。
街上见的娘们分两种。一种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穿得大都很勉强,丝袜不消说是看不见的。还有一种是共产党的女同志,她们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态举止以外是她们头上的红巾或是红帽不是巴黎的时式(红帽),在雪泥斑驳的街道上倒是一点喜色!
什么都是相对的:那年我与陈博生从英国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问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铺裁缝店里的模型,这一比他与我这风尘满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国叫化子了!这回在莫斯科我又觉得窘,可不为穿的太坏,却为穿的太阔;试想在那样的市街上,在那样的人丛中,晦气是本色,褴褛是应分,忽然来了一个头戴獭皮大帽身穿海龙领(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戏似的走了板,错太远了,别说我,就是我们中国学生在莫斯科的(当然除了东方大学生)也常常叫同学们眨眼说他们是“波淇洼”,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是荣昌祥或是新记的蓝哔叽!这样看来,改造社会是有希望的;什么习惯都打得破,什么标准都可以翻身。什么思想都可以颠倒,什么束缚都可以摆脱,什么衣服都可以反穿……将来我们这两脚行动厌倦了时竟不妨翻新样叫两只手帮着来走,谁要再站起来就是笑话,那多好玩!
虽则严敛,阴霾,凝滞是寒带上难免的气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忧郁,惨淡,见面时不露笑容,谈话时少有精神,仿佛他们的心上都压着一个重量似的。
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强的。西方人常说中国人爱笑,比他们会笑得多,实际上怎样我不敢说,但西方人见着中国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无谓的笑,代表一切答话的笑;犹之俄国人的笑多半是Vodka八神经的笑,热病的笑,疯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与快乐的表情。其实也不必莫斯科,现世界的大都会,有哪几处人们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爱尔兰的都城),听说是快乐的,维也纳听说是活泼的,但我曾经到过的只有巴黎的确可算是人间的天堂,那边的笑脸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开着,此外就难说了;纽约,支加哥,柏林,伦敦的群众与空气多少叫你旁观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错入了什么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别,省得传染。
现在莫斯科有一个希奇的现象,我想你们去过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着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这在西欧是永远看不见的。这是苏维埃以来的情形。现在的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得多占一间以上的屋子,听差,老妈子,下女,奶妈,不消说,当然是没有的了,因此年轻的夫妇,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对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谨慎,因为万一不小心下了种的时候,在小孩能进幼稚园以前这小宝贝的负担当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们姑且想想你们现在北京的,至少总有几间屋子住,至少总有一个老妈子伺候,你们还时常嫌着这样那样不称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花厅的那一间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零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扫,饭得自己烧,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东西就得自己管,有时下午你们夫妻俩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话,你总不好意思把小宝贝锁在屋子里,结果你得带走,你又没钱去买推车,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时候你与你的太太感情会好些的,我敢预言!),结果只有老爷自己抱,但这男人抱小孩其实是看不惯,他又往往不会抱,一个“蜡烛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着拿好还是横着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惯也得看惯,到那一天临着你自己的时候老爷你抱不惯也得抱他惯!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时候,生小孩决不会像现在的时行,竟许山格夫人与马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现在还得加倍的时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来,未来的小安琪儿们还用不着过分的着急——也许莫斯科的父母没有余钱去买“法国橡皮”,也许苏维埃政府不许父母们随便用橡皮,我没有打听清楚。
你有工夫时到你的俄国朋友的住处去看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门进去的时候他躺在他的类似“行军床”上看书或是编讲义,他见有客人连忙跳了起来,他只穿着一件毛绒衫,肘子胸部都快烂了,满头的乱发,一脸斑驳的胡髭。他的房间像一条丝瓜。长方的,家具像一只小木桌,一张椅子,墙壁上几个挂衣的钩子,他自己的床是顶着窗的,斜对面另一张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墙壁上挂着些东方的地图,一联倒挂的五言小字条(他到过中国知道中文的),桌上乱散着几本书,纸片,棋盘,笔墨等等,墙角里有一只酒精锅,在那里出气,大约是他的饭菜,有一只还不知两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转身想不碰东西不撞人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他们有职业的现时的生活。托尔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优待些,我去拜会她了,是使馆里一位屠太太介绍的,她居然有两间屋子,外间大些,是她教学生临画的,里面大约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书有画,她还有一只顶[有]趣的小狗,一只顶可爱的小猫,她的情形,他们告诉我,是特别的,因为她现在还管着托尔斯泰的纪念馆,我与她谈了。当然谈起她的父亲(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现在是讲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礼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礼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风光,尤其是戏。我在车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这样,下午到那里,晚上再到那里,哪晓得我的运气叫[较]坏,碰巧他们中央执行委员会又死了一个要人,他的字名像是叫什么“妈里妈虎”——他死得我其实不见情,因为为他出殡整个莫斯科就得关门当孝子,满街上迎丧,家家挂半旗,跳舞场不跳舞,戏馆不演戏,什么都没了,星期一又是他们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没看着,真气,那位“妈里妈虎”其实何妨迟几天或是早几天归天,我的感激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如其你们看了这篇杂凑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妈里妈虎”先生至少也得负一半的责。但我也还记得起几件事情,不妨乘兴讲给你们听。
我真笨,没有到以前,我竟以为莫斯科是一个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为亚力山大烧拿破仑那一把火竟化上了整个莫斯科的大本钱,连Kremlin(皇城)都乌焦了的,你们都知道拿破仑想到莫斯科去吃冰淇淋那一段热闹的故事,俄国人知道他会打,他们就躲着不给他打,一直诱着他深入俄境,最后给他一个空城,回头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时候,就给他放火,东边一把,西边一把,闹着玩,不但不请冰淇淋吃,连他带去的巴黎饼干,人吃的,马吃的,都给烧一个精光,一面天公也给他作对,北风一层层的吹来,雪花一片片的飞来,拿翁知道不妙,连忙下令退兵已经太迟,逃到了Beresina那地方,叫哥萨克的丈八蛇矛“劫杀横来”,几十万的长[常]胜军叫他们切菜似的留不到几个,就只浑身烂污泥的法兰西大皇帝忙里捞着一匹马冲出了战场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门,可怜Beresina河两岸的冤鬼到如今还在那里欷歔,这盘糊涂帐是无从算起的了!
但我在这里重提这些旧话,并不是怕你们忘记了拿破仑,我只是提头你们俄国人的辣手,忍心破坏的天才原是他们的种性,所以拿破仑听见Kremlin冒烟的时候,连这残忍的魔王都跳了起来——“什么?”他说,“连他们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从不希罕小胜仗的,要来就给你一个全军覆没。
莫斯科当年并不曾全毁;不但皇城还是在着,四百年前的教堂都还在着。新房子虽则不少,但这城子是旧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象幻出了一个年老退伍的军人,战阵的暴烈已经在他年纪里消隐,但暴烈的遗迹却还明明的在着,他颊上的刃创,他颈边的枪癜,他的空虚的注视,他的倔强的髭须,都指示他曾经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齐的,但这衣着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苍苔似的,斑驳的颜色已经染蚀了岩块本体。在这苍老的莫斯科城内,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许就只那新起的白宫,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赭黄,苍老的Kremlin城围里闪亮着的,会得引起你注意与疑问,疑问这新来的色彩竟然大胆的侵占了古迹的中心,扰乱原来的调谐。这决不是偶然,旅行人!快些擦净你风尘眯倦了一双眼,仔细的来看看,竟许那看来平静的旧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种,留神!回头地壳都烂成齑粉,慢说地面上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