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国以后,也不知怎的,原来热烈的态度忽然变了温和;原来一任感情的浮动,现在似乎要暂时遏住了感情,让脑筋凉些了仔细的想一想。但不幸这部分工夫始终不会有机会做,虽则我知道我对这问题迟早得踌躇出一个究竟来:不经心的偶然的掼打不易把米粒从糠皮中分出。人是无远虑的多。我们在国外时劳资斗争是一个见天感受得到的实在:一个内阁的成功与失败全看它对失业问题有否相当的办法,罢工的危险性可以使你的房东太太整天在发愁与赌咒中过日子。这就不容你不取定一个态度,袒护资本还是同情劳工?中国究竟还差得远:资本和劳工同样说不到大规模的组织,日常生活与所谓近代工业主义间看不出什么迫切的关系,同时疯狂性的内战完全占住了我们的注意,因此虽则近来罢工一类的事实常有得听见,这劳资问题的实在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总还是远着一步的。尤其是在北京一类地方,除了洋车夫与粪夫,见不到什么劳工社会,资本更说不上,所以仅凭“打倒资本主义”一类的呼声怎样激昂,我们的血温还是不会增高的。就我自己说,这三四年来简直因为常住北京的缘故,我竟于几乎完全忘却了这原来极想用力研究的问题。这北京生活是该咒诅的:它在无形中散布一种惰性的迷醉剂,使你早晚得受传染;使你不自觉的退入了“反革命”的死胡同里去。新近有一个朋友来京,他一边羡慕我们的闲暇,一边却十分惊讶他几个旧友的改变;从青年改成暮年,从思想的勇猛改成生活的萎糜[靡]——他发现了一群已成和将成的“圈子”!
这所谓“智识阶级”的确有觉悟的迫要。他们离国民的生活太远了,离社会问题的真际太远了,离激荡思想的势力太远了。本来单凭书本子的学问已够不完全,何况现在的智识阶级连翻书本子的工夫都捐给了女太太小孩子们的起居痛痒!
又一个朋友新近到了苏俄也发生了极肫挚的反省:他在那边不发见什么恐怖与危机,他发见的是一团伟大勇猛的精神在那里伟大的勇猛的为全社会做事;他发见的是不容否认的理想主义与各项在实施中的理想;他发见的是一个有生命有力量的民族,他们所试验的事业即使不免有可议的地方,也决不是完全在醉生梦死中的中国人有丝毫的权利来批评的。听着:决不是完全在醉生梦死中的中国人有丝毫的权利来批评的!
在篇首说到烟囱原为要讲此次在南方一点子关于工厂的阅历,不想笔头又掉远了。说也奇怪,我可以说从不曾看过一间工厂。在国外“参观”过的当然有,但每回进工厂看的是建筑与机器等类的设备,往往因为领导人讲解得太详尽了,结果你什么也没有听到,没有看到。我从不曾进工厂去看过工人们做工的情形。这次却有了机会,而且在我的本乡;不但是本乡,而且是我自家父亲一手经营起的。我回硖石那天,我父亲就领了我去参观。那是一个丝厂,今年夏间才办成,屋子什么全是新的。工人有一百多,全是工头从绍兴包雇来的女人,有好多是带了孩子来的。机器间我先后去了三回,都是工作时间,我先说说大概情形,再及我的感想。房子造得极宽厂[敞],空气尽够流通,约略一百多架“丝车”分成两行,相对的排着,女工们坐在丝车与热汤盆的中间,在机轧声中几百双手不住的抽着汤盆里泡着的丝茧,在每个汤盆的跟前站着一个自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拿着勺子向汤水里捞出已经抽尽丝的茧壳。就女工们的姿态及手技看,她们都是熟练的老手,神情也都闲暇自若,在我们走过的时候,有很多抬起头带笑容的看着我们,这可见她们在工作时并不感受过分的难堪。那天是六月中旬,天气已经节节高向上加热,大约在荫凉处已够几十度光景,我们初进机器间因为两旁通风并不觉热,但走近中段就不同,走转身的时候我浑身汗透,我说不定温度有多高,但因为外来的太阳光(第一次去看芦苇不曾做得,随后就有了。)与丝车的沸汤的夹攻,中间呆坐着做工人的滋味,你可以揣想。工人的汗流被面的固然多,但坦然的也仅有。据说这工作她们上八府人是一半身体坚实一半做惯了吃得起,要是本地人去,半天都办不了的。这话我信因为我自谅我要是生[坐]下去的话怕不消三四个钟头竟会昏了去的。那些捞蚕的女孩子们,十个里有九个是头面上长有热疮热疖的,这就可见一斑。
这班工人,前面说过,是工头包雇来的,厂里有宿舍给她们住,饭食也是厂里包的,除了放假日外,女工们是一例不准出门的。夏天是五点半放头螺,六点上工,十二时停工半小时吃饭,十二时半再开工到下午六时放工,共计做十一时有半的工。放假是一个月两天,初一与月半。
工资是按钟点算的,仿佛每工人可得五角或是四角八大洋的工资,每月抛去饭资每人可得净工资十元光景,厂里替她们办储蓄,有利息,这一层待遇情形据说比较并不坏,一个女工到外府来做工每年年底可以捧一百多现洋钱回家,确是很可自傲的了。
我说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厂工做工。看过了心里觉着一种难受。那么大热我的天在那么热的屋子里连着做将近十二小时的工!外面的账房计算给我们听,从买进生蚕到卖出熟丝的层层周折,抛去开销,每丝可以赚多少钱。呒,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这不是剥削工人们的劳力?我们是听惯八小时工作八小时睡眠八小时自由论的,这十一二小时的工作如何听得顺耳?“那末这大热天何妨让工人们少做一点时间呢?”我代工人们求恳似的问。“工人们那里肯?她们只要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赚钱,少做少赚钱。”我没得话说了。“那末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她们连那两天都不愿意闲空哪!”我又没得话说了。一群猪羊似的工人们关在牢狱似的厂房里拼了血汗替自己家里赚小钱,替出资本办厂的财主们赚大钱?这情形其实有点看不顺眼——难受。“这大热天工人们不发病吗?”我又替她们担忧似的问。“她们才叫牢靠哪,很少病的;厂里也备了各种痧药,以后还请镇上一个西医每天来一半个钟头:厂里也够卫生的。”“那末有这么许多孩子,何妨附近设一个学校,让她们有空认几个字也好不是?”“这——我们不赞成;工人们认了字有了知识,就会什么罢工造反,那有什么好处!”我又没得话说了。
我真不知道怎样想才是。在一边看,这种的工作情形实在是太不人道,太近剥削;但换一边看,这多的工人,原来也许在乡间挨饿的,这来有生计,多少可以赚一点钱回去养家,又不能完全说是没有好处;并且厂内另选蚕一类轻易的工作,的确也替本乡无业的妇女们开一条糊[]口过活的路。你要是去问工人们自己满意不满意,我敢说她们是不会(因为知识不到)出怨言的。那你这是白着急?可是我总得心上难受,异常的难受,仿佛自身作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自从看了厂以后,我至今还不忘记那机器间的情形,尤其在南方天气最热的那几天,我到那儿那儿都惦着那一群每天得做十一二小时工作的可怜的生灵们!也许是我的感情作用;我在国外时也何尝不曾剧烈的同情劳工,但我从不曾经验过这样深刻的感念,我这才亲眼看到劳工的劳,这才看到一般人受生计逼迫无可奈何的实在,这才看到资本主义(在现在中国)是怎样一个必要的作孽,这才重新觉悟到我们社会生活问题有立即通盘筹划趁早设施的迫切,就治本说,发展实业是否只能听其自然的委给有资产阶级,抑或国家和地方有集中经营的余地,就治标说,保护劳工法的种种条例有切实施行的必要,否则劳资问题的冲突逃不了一天乱似一天的。总之乌托邦既然是不可能,彻底的生计革命又一时不可期待,单就社会的安宁以及维持人道起见,我们自命有头脑的少数人,赶快得起来尽一分的责任;自觉的努力,不论走那一个方向,总是生命力还在活动的表现,否则这醉生梦死的难道真的死透了绝望了吗?
一九二六年八月作
巴黎的鳞爪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象!——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哪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罢。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见,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旋[漩]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旋[漩]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
我赶快得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旋[漩]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因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旋[漩]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九小时的萍水缘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漂泊我不曾见来,它以后的漂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恩缘——实际上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那天我坐在那热闹的饭店里瞥眼看着她,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这屋内哪一个男子不带媚态,哪一个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顶宽边的黑帽,在鬋密的睫毛上隐隐闪亮着深思的目光——我几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尔到红尘里随喜来了。我不能不接着注意她,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曼长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在在都激发我的好奇——虽则我那时左边已经坐下了一个瘦的,右边来了[个]肥的,四条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着酒杯。但更使我奇异的是她不等跳舞开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厌恶似的。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的坐着,到时候又匆匆的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着的回音,虽则是“多谢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巴黎的好处就在处处近人情;爱慕的自由是永远容许的。你见谁爱慕谁想接近谁,决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经程中泄漏了你的尘气暴气,陋相或是贫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识相”,上海人说的,什么可能的机会你都可以利用。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决不让你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