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泣不成声。她的执着和疯狂已经告诉他,眼下再也没有别的退路了。自从见到她的那天起,他就领教了她的力量。在她面前,他就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就像一座漂浮在大海上孤独的小岛。海的力量往往决定着岛的命运。他抗争过,甚至一度与她誓不两立,然而她的波涛还是漫过他的头顶,把他整个人卷入了她的怀抱。那天在游艇上,她曾经告诉他,她的胸怀就像眼前的大海,无边无际。当时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现在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在暗示他的未来和结局,暗示他的小船漂得再远,最终漂不出她的心海,逃不出她的爱情。
“哭什么哭?”她瞪着他,声音里带着委屈和责备,“这些年我的眼泪流得比你多,我的心比你痛苦,我的相思,更如那茫茫大海,波澜壮阔……谢家玮,我问你话呢,你到底答不答应?”
“我答应……”
“我要你发誓!”
她看见他声音颤抖,抬头望向天空,墨玉般的瞳仁聚满了泪水。他向她发了毒誓。她知道那些誓言的分量,对他而言,每说一个字都像经历了一次心灵上的死亡。他孤独的影子在昏暗不明的灯下迎风颤抖,那风来自遥远的天国,它拂过海岸、椰林,吹过凤凰树的忧伤和菠萝蜜的沉重,最后击打在他的心上。她感觉到那来自幽暗凄凉中的痉挛和颤抖,感觉到他的眼泪,是从纯洁的心底最深刻的地方流出来的。那一刻,她看见他的眼神像海鸥一样锋利,绝望中带着悲伤。
当天夜里她突然梦见了他,然后惊叫着醒来。这个梦很奇怪,不但有谢家玮,而且还有卷发男孩。有时,他们单独出现在她的眼前,有时两个人又合二为一,站在远处向她挥手。还有一口井,在他们两人的身后,不太远的地方。她看不清那口井,它和她之间隔挡着一层薄薄的夜雾。白蒙蒙的夜雾,一片连着一片,就像开满整整一面山坡的野菊。他们两人手拉着手,像一对孪生兄弟。在梦里,卷发男孩长高了,长得与谢家玮一般高,只是他的头发还是淡淡的卷发。这是他们唯一的区别,假如忽略这一点,两人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惊愕地紧盯着屋顶,眼皮跳得很厉害。她无法动弹,连坐都坐不起来。她全身冰冷、僵硬,心脏怦怦发响。她不知为何会做这样的梦,这是第一次同时梦见他们两人。还有那口井,那口让她魂牵梦绕的水井啊,它不是一直立在海甸岛上吗?在以往的梦里,常有个樱桃一样的男孩拉着她的手来到井边,她看见井底躺着一位青年,但从未看清他脸部的细节,因为朦胧的月光总是把井底照得一片幽暗。她只知道他是美好的青年,但不知道他是谁。每一次梦见那口井的时候,她都极力想看清他的脸。
然而这一次,在她的梦里,那口井挪动了地方。它不在海甸岛上了,它挪到了大山里。虽然她和它之间隔挡着朦胧的白雾,但她确认它挪到了大山里。周遭是茫茫无际的热带雨林,对那口井,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还有她热爱着的两个青年,为什么和那口井一起出现呢?以往的梦里,井和卷发男孩都是单独出现的。而这一次,梦里的谢家玮,也和那口井有了关系。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想起这些,就像黑暗中突然有人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在恐慌和绝望中无法呼吸。
第二天在公司,她心绪不宁、失魂落魄地在合同上签错了名字,导致该份合同的最后一页重新打印。古乖微笑而温柔地看着她,朝她投来了询问的目光。她心烦意乱,对他的友善视而不见,拿着皮包站起来就走。她离开了公司,离开了这座城市,开着车去了南部的旅游胜地。她在风景迷人的海湾徘徊数日,涨潮时扬帆出海,日落时收帆上岸,倒也落得几许的轻闲自在。但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谢家玮,即便在海上也一直惦记着他。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她悄悄返回原来的城市。当她用钥匙打开他的房门,走进他的卧室时,发现他正安静地沉浸在梦乡,他身体缓缓起伏,呼吸非常平和。她冲他微微一笑,没有上前去打扰他。她回到自己的房子,脱掉衣服冲了热水澡,然后服下两片安眠药,裸着身体倒在床上睡了。
她又梦见了他。在南部的那几个晚上,她的睡眠非常平静,除了湿热的海风时而飘入微凉的梦境,再无别的什么前来打扰她,可是一回到这座城市她又开始做梦。
她梦见了卷发男孩和谢家玮,梦见他们身后的一大片椰子林。她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扭头就跑。她在后面追呀追呀,一直紧追不舍。进入椰林后他们的影子突然不见了,她一直沿着树林追到山高林密的白云深处。她看见了一座小木屋,两个人影在屋里晃动。她跑进屋里,发现他们正坐在一张竹床上唱着热带雨林忧伤的歌,然后又从另外一个小门跑了出去。她追到屋外,他们的影子在林子里忽闪忽闪。她又追了过去,在他们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口水井,与她经常梦到的那口海甸岛上的水井一模一样——同样是汉白玉堆砌的井台,井沿的缝隙处生长着一大丛在风里微微摇曳的野菊。
她确定这是她熟悉的水井,有所不同的是,以往梦见它的时候都是在朦胧的月光下面,而这一次却是在阳光灿烂的白天。这是她第一次在阳光下梦见这口水井,她不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又想起消失不见的谢家玮和卷发男孩,于是把双手放在唇边,握成海螺状,站在原地四下喊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回应,她听见了风声,那些清啸的气流穿越山林时发出的微音。她把目光重新对准那口水井,此时它距她不到十米,横在林中的空地上。她怀疑谢家玮和卷发男孩有可能掉进井里,果真那样,她得上前去救他们。
她刚要迈步,就看见从井口的深处飞出两只七彩文鸟,它们站在井边的石阶上鸣叫了几声,随后花翅一闪,掠过她的头顶飞上天空。就在这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比先前梦里出现过的更大的恐惧,瞬间罩住了她的心头。她悲伤地望着井口,再次大喊他们的名字。她的双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牢牢拖住,竟然一步也迈不出去。这时候天一下黑了,全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惊醒后的她,浑身是汗从床上跳了下来,恐慌间顾不得穿上内衣,赤裸着身体跑出屋去,冲向走廊对面谢家玮的房子。她推开大门跑进了客厅,然后跑进他的卧室,随后跳上床去快速躺下,张开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又把脸深深埋入他浓浓的黑发。她再一次闻到了他的体香。自那个晚上,在海上游艇的甲板上,在明亮的月光下,她已经熟悉了他身体的味道。不同的是,那个晚上她虽然有段时间里曾经赤身裸体,但面对的是那条消失在深海的大鱼。而今夜,她却是做梦般躺在了他的床上,一丝不挂地紧紧抱着他,抱着这个近来一直让她魂牵梦绕的男孩。
曾几何时,她还是那样恨他、讨厌他,鄙视他的粗俗;曾几何时,她的感情天平悄然开始向他倾斜。诸多的变化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常常惊异于这种变化。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是自打发现他身上带着许多与卷发男孩相似的特征时开始的,还是知道他是富家子弟以后开始的?她的结论是,也许两种因素都有,也许前者大于后者。
现在是夜里四点。西斜的明月挂在浩瀚的海上。在琼州海峡的上空,星群已经闭上闪烁的眼睛,早已沉沉入睡。
此刻,她安静地躺在谢家玮的床上。先前由梦境衍生的恐惧早已消失,她心情激动地进入了另一个梦境。在这个梦里,她一直是醒着的。她兴奋又羞涩地看着他,在他的身后,她只能看见他白净的脖颈和又粗又密的黑发。它们刺激着她的额头和鼻梁,一种痒酥酥的感受。她期待他快点醒来,期待他在她的拥抱里翻过身来,近距离地好好看看她,期待他发现当她赤身裸体面对他的时候,知道她仍然一如原初地躺在他身旁,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如果这真是爱与肉的诱惑,如果这些与她对他的爱紧密相连,她愿意把一切都给了他。愿意躺在床上,抬头看着他高傲的脸,愿意看见他像一个王子一样征服她。在他面前,她的姿势本身也许就是一种惨败。但她愿意沉溺其中,沉溺于那条泛着白光的河流,看着它流向爱情的深渊。她愿意在他的下面,双手抓紧他瘦弱结实的双肩,感觉那令人惊喜的来自远古的永恒颤动。
九年前的那个晚上,大约八点,她穿过王朝酒店的大门,在路灯下与他相遇。黑暗横亘在她与灯光之间,她看着他,知道彼此拥有同一个前世。他们手拉手穿过人民公园,穿过月光下的椰林,穿过琼州海峡南岸和那个伤感的下午,然后他们分开了一会儿。在她眨眼等待的瞬间,时光过去了九年,到了夜里四点,他们先后来到这个房间。确切地说,是他一个人偷偷躲在这个房间,而她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现在她爬到他的身后,掀开薄薄的床单,看到了她渴望已久的他的身体。九年前开始的那一幕,到了这一刻总算画上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