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春天到了,李坤借了胡万强的农具和牲畜,又雇了五个短工,开始播种尚玉贵的三百五十多亩地。老婆孩子一起上阵,整整干了二十几天,总算把地种上了。高粱、荀米、大豆、谷子、花生等种了个齐全。一天下午,李坤正坐在南山坡种好的高粱地边,欣赏着这一大片高粱地,心想到了秋天就是一片火红,要是赶上雨水好,这几百亩土地要打多少被食。唉!当个农民就得有地,土地就是养老的儿子。我荽有了土地,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喂!李姑爷,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呢?总算都种完了吧?”李坤抬头一看是郭善仁老人。这人是大高个,背稍驼,头大脸方,横眉善目,面如红枣,花白胡须,七十上下的年纪,走路抬脚非常地灵活,外号郭大屁股。双手倒背着,横拿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向李坤跟前走来。李坤赶紧站了起来,笑容可掏地打招呼郭大叔,身体可好!怎么也到南山坡来了,看你连拐杖都不拄。”郭大屁股说闲着没事,出来转转,春天到了看看风景。坐在南山坡上向咱们大杨树屯这么一看,真是一派美丽的风景画,东大河绕着屯子而过,这屯子都被绿树淹没。你看一大片一大片粉白色的杏花,一块连着一块红色的桃花,你看那山坡上红的、紫的、黄的都是花。我郭大屁股是一个出了名走江湖的,去了多少地方,也没有一处像咱们大杨树屯这么美,比不上苏杭二州,也差不离。我在大杨树屯从出生到现在七十多年,到外边闯荡几年还得回来,落叶归根哪。因为老人一代一代地都埋在这南山头上。没想到这么多年,咱们就成了亡国奴,受他妈的小日本鬼子的气。这几年又起了胡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些不肖子孙,没有了中国人的血脉。有种的,像人家八路那样,跟小日本干去。”李坤说:“老大叔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过大世面,请坐下给我说一说当前的时局会是什么样子。”说着两个人就坐在草地上聊了起来。郭大屁股说:“远的咱们不说,就说近的,咱们大杨树屯几家有钱的财主不都跑了?活命要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保住了性命,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今年你来得好啊!把老尚家土地好歹给种上了,秋后也有一个收成。怎么说,也不能让地荒了,咱们庄稼人靠的就是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饭吃。你我都是穷人,谁来抢咱们的那点东西。人家还看不起哪!”李坤说:“虽然说咱们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可还有人哪,咱们的命就那么不值钱?”郭大屁股气愤地说:“我是一个土埋过头顶的人啦,死了就死了。胡子可不管这些,杀人如切萝卜一般,有钱人都跑去南边比较安全的地方。听说尚玉贵又在沙后所盖起一大套院落,车、马、牛、羊又全了。几百亩土地那是早几年就买好了,人家走到哪里也不怕,身上有钱,把咱这山坡地也没有放在眼里,你就放心地种吧。”李坤笑着说:“还是你老人家见多识广,鬼子占领咱们东三省这么多年了,把咱们东北也差不多给榨干了,鞍山的铁,抚顺的煤都让小日本给拉回去了,听说到了日本没有地方放就往海里倒,那是给他们子孙后代留着呢。兴安岭大片的森林,那么好的木材一船一船往日本国捞。”郭大屁股说:“我看人要太坏了,寿命就不会太长。小日本这么闹腾也快完蛋了,仗打得非常厉害,听说都打到南洋去了,与德国要瓜分世界。中国这么大地盘你小日本占得过来吗?共产党/说军也不让你占,天天在跟鬼子干哪。胡子只是小打小闹,是中国人的败类,抢中国人是有两下子,怎么不敢抢日本鬼子去?去年秋天,你们还没有来,一天下午,大杨树屯突然来了三十多个胡子,一个一个骑着髙头大马,身上背着两把盒子枪,还有一把日本战刀,穿着一色的便衣。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胡子就开了一顿盒子炮,街上跑的鸡鸭一枪一个,打死了十几只。李老傻子挑着水桶到井边挑水,他看见胡子转身就跑,一头撞在井边的柳树上,一个胡子顺手‘砰!砰!’给他两枪,把老傻的帽子都给打飞了。老傻这时吓得反而不傻了把两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两条腿软得站不住了,屁股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嘴还不住地叫着:4爷爷!爷爷!别开枪。’逗得胡子全笑了。一个胡子说:‘转过身去,双手抱着大树,没有我的命令喊‘松手!’你就不能松手!一直抱着柳树,脸贴树不许回头看,只要你一回头,一枪就打碎你的卵子。’紧接着胡子就进了几家大户人家,开始抢钱抢东西,还把刘玉山家的偏房也给点着了。我一看这势头不对,一头扎进苞米秆堆里,否则我的老命也没了。猴戏鸭跑得慢了一点,头上被胡子打了一棒子,还好没有开枪。前后也就半个钟头,抢了三四家子,胡子骑上马飞也似的跑了。又过了约半小时,我们听了听屯子里没了动静,都壮着胆子一个一个从藏身处爬了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胳膊腿还都灵活,大家还都安全,人人都舒了一口长气。后街刘玉山家的偏房大火也被救灭了,大家庆幸的是:虽然中街黄家、李家、后街的佟家、刘家被抢了一些钱物,倒是没有伤人。胡子走了,大家吓得还是魂不附体,人人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地凑到一起,互相间打听一下劫后之情后,开始愁眉锁眼、互相聊开了。这时我才发现井边上李大傻子还紧紧地抱着那棵柳树。我们大家过去说:‘老傻,胡子走了,你可以不用抱树了。’老傻颤抖着说:‘没有命令我不敢松手!也不敢回头,一回头我的卵子就没了!’我大声地说:‘我命令你松手。’老傻才把手松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大家齐说:‘你这个熊包,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快点起来吧,哭个什么。’几个人一起伸手去拉,这一拉不要紧,一股很浓的臭味从老傻身子底下蹿了上来。大家齐声喊:‘屎都吓出来了,先别动。叫他家里人先拿来条裤子换上。’锦毛耗子跑到李傻子家里寻了一条裤子回来递给李大傻子换上,李傻子坐在地上看着大家都围着他。他嘿嘿地笑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从那以后,老傻显得更傻了。你说二姑父,他们怎么不去打日本鬼子,专打咱们中国人,真不是个东西!”李坤说胡子这种东西是小鬼子统治后产生的残淹余孽,中国人的败类。日本鬼子已经统治咱们十多年,干的坏事,真是骇人听闻,惨不忍睹。你听说了吧,日本鬼子在兴城县里建了一个饿狗圈,二十多条退役的狼狗,喂食很少,专门训练吃人肉,谁要是犯到鬼子手里,就把活人扔到狗圈里,活活地叫狼狗吃掉。鬼子还端着刺刀驱赶着老百姓来看。围观的人吓得屁滚尿流,鬼哭狼嚎。鬼子用这种凶恶残暴的手段来吓唬中国老百姓。我有一个远房小舅舅,家在北岭屯,叫杨世贵,前年去兴城县里拉洋车,挣几个钱养家糊口。这才刚刚一年不到就倒了霉了。一天傍晚,在街上,突然,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坐上了车,他身穿长袍短褂,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坐上车后说了声:快跑,我有急事,出西门到火车站。给你加倍的车钱,你要大点胆儿冲出西门。杨世贵心里髙兴,跑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西门。有几个伪军与两个鬼子在那站岗。因跑得太急,其中一个伪军大喊一声:‘站住!,杨世贵这时来不及刹车,心里一慌,连人带车向一个鬼子撞去,把鬼子撞了个四脚朝天,洋车也翻了,坐车人从地上爬起来跑了。还没等杨世贵反应过来,他的屁股已被另一个鬼子捅了两个窟窿,鲜红的血液从裤裆中流出淌了一地。几个伪兵一起上来把杨世贵像绑猪一样捆了起来,暴打了一顿后,关了起来。第二天下午,鬼子把杨世贵拉到狼狗圈旁,又驱赶一两百人来看热闹。一个日本汉奸站在土坡上说:
‘一个拉洋车的还为八路效力,撞伤了皇军,今天把他喂狗,同时也是警示他人,好好地当个良民。这就是帮助八路的下场!’说完,过来几个伪兵,把杨世贵的衣服扒了个精光,把人扔到了狗圈里。小舅舅杨世贵在狼狗圈里还跑了一圈,拼命地叫着:‘妈呀!妈呀!’二十多条狼狗一阵狂追,只几秒钟,就被狼狗先撕开了肚皮,那肠子在地上拖拉着,人在惨叫声中死去。真是惨极了。”郭大屁股与李坤两人坐在地头上,都停止了说话,沉默中,只听见旱烟在烟锅子里吱吱地响。一会儿,只听李坤叹口气说:“在人家统治下真难活人。”郭大屁股冷笑一声说我要是不老,操起老行当,和这小鬼也要干上一阵子。不过,我还有儿子和孙子。”
一天晚饭后,大家聚集在大杨树底下闲聊。胡万强说:“是地就打粮,没粪叶就黄。粪肥不能少,好雨下几场。这样就行了。我种的地多,也不在土质的好坏,要好生管理,千万不要大手大脚,节省没穷人。别看我吃的不好,穿的也不好,我是今天想着明天的事儿。”郭大愣就笑着说喂!胡万强想着明天什么事,你想娶个小老婆?你们家那块盐碱地,你怎么就没多下些肥,再长出几棵好苗来。你小婶子那块沙窝地,这么多年你也没给侍奉侍奉,多下点肥整出苞米来。”胡万强生气地说:“你这穷鬼,没有正经儿,杀生害命,不得好死,早晚也得让狗儿把你给吃了。我没说石头上长庄稼,不过石头缝中可真长出了松树,那是真的吧?人得勤勤恳恳,不像你游手好闲,吃屎也赶不上热的。”郭大愣听了哈哈大笑。胡万强被郭大愣一阵大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认起真来:“你笑什么?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快快地说来,这么多年让鬼子给折腾的,我也就差不多快死了。”郭大愣认真地说:“胡万强你们哥俩,要不是靠着你们胡家老祖宗留给你们的那点基业,说不一定现在还不跟我呢。等哪一天日本‘开拓团’一到,哪一块地也不是你的了。我说胡万强,别死心眼了,你不就那几十间破房子几百亩地,箱子里还有那几根金条嘛,那算死物。活物是老婆孩子,还有你那驴、马、牛、羊、狗。这些都算喘气的,鬼子一高兴不让你那些喘气的再不喘气,你有啥招?算了吧,想开一点,你什么都想弄得多多的,多傻呀!连狗你都养了三条,前院一条后院两条。不一定那一天鬼子和伪军来查夜,你家的三条狗起劲地叫,这不是明摆着给八路报信?那要是怪罪下来,就是不小的是非,这你还不明白?”胡万强被郭大愣这么一说,心里被搅动得七上八下,有些糊涂,不识高低地说:“你是不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呀!想吃我的狗肉,你的牙还没有长齐呢,没门!”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南山坡东边有那么一大片上好的土地,名叫六六地,全是老尚家弟兄的土地。一色黑红土,土质松软,土层也厚,每年长出的庄稼又黑又绿,秋天的高粱一片火红,苞米长得一棵一棵像人小胳膊那样粗,每株结两三个苞米棒子,真是喜人。可惜这几年不太平,撂荒了不少。这个南山坡又叫牛鼻岭,好大的一个大漫坡,四十多亩沙土地最适合种花生。六六地下边是沙扒子,又是一片上好的土地,这里有郭家的,也有尚家的。向西望去那一大片土地叫西上坎子,土质非常好,这里是后街刘家哥几个与佟家的土地。从南山坡上向东方望去,就是东大河了,东大河就像一条轻轻漂浮的玉带,在大杨树屯的北边拐了个大弯向东方的大海流去。东大河对岸也有四百多亩良田,也是属于尚家的。街中间的那条小河,那清清的河水,是人们劳作了一天洗手、洗脚、清洗农具、饮牛羊的好地方。河的两岸堤坝长满了杨柳,那枝条随风飘荡,显得是那样得轻盈爽快。这条小河像一个特别听话的少女,甜甜地唱着优美的歌声,向下游流淌,那潺潺的流水声柔和而优辽西地区的房子,与各地的房子不一样,都是平顶的。一般人家都是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中间那一间是伙房,两边分别是卧室。两间大卧室各盘一面大火炕,火炕全部由土坯垒成,中间有三条火路,靠近伙房一边有一个落灰膛。靠近烟囱的一边炕的下方,留下一个方块形的坑,那是防备倒风的,叫狗窝。方形的大土坯一块接一块地,整齐地盖在落灰膛三条火路及烟道下的狗窝上。炕面用稀泥抹得平平正正,如镜面一般。靠近炕的外边缘处有一条非常讲究的,用梨木或松木做成的炕沿,铺上一张炕席,这便告一段落。伙房盘两个大锅台,中间安一个大锅。春夏秋冬烧的是干柴,夏天室内没有潮气,冬天室内温暖如春。李坤全家就租住在胡万强的三间西偏房里。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攒了些钱置办了几块土地。从北石屯带来的小强,长得白白胖胖、天真可爱,有时也帮助妈妈干点小活,搬个小凳、摘个菜、扫个地、拾个鸡蛋、赶个鸡儿进窝,一天老不闲着。他还会说悄悄话,一次对妈妈说我长大以后,要给你盖个大大的房子,我要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姐姐、小弟,咱们家的鸡、鸭都搬进来住。”妈妈笑着问他我们的宝贝强强住在哪儿啊?”强强笑哈哈地说我住狗窝去!”笑得大家肚子痛。
尚玉贵听说近两年也没有闹胡子,也就回到大杨树屯来了。秋收大忙一过,各大户人家就开始漏粉(做粉条),要赶在大年前卖上一个好价钱。漏粉这活儿是要五六个壮汉连续操作,都是重活。首先是把绿豆粉面研细,五六十斤粉面放在一个大瓷盆里,大瓷盆放在一个高発上。把预先准备好的水温几乎烫手的稀面水,慢慢地向大瓷盆里倒,四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每人伸出一只胳膊围着大瓷盆转圈和粉芡。那粉欠又烫又粘,把胳膊伸捣进去又拔出来,反反复复,个个累得满头大汗。要想和好一盆粉芡也得个把小时,这时伙房里大锅里水已翻滚,锅沿上与下边接粉条的凉水大瓷盆小连子放置停当,漏粉大师手握粉瓢,瓢的下方有八个指头粗的圆窟窿,瓢把上还有一个绳套套在大师的腕部,烧火的加劲烧火,凉水大盆边站着准备接粉的人,传递粉杆的人也把粉杆准备好,一切准备就绪。这时就等着大师一声令下“送粉芡!”粉芡就一团接着一团送到瓢里,大师左手握粉瓢,右手握拳,那右手的拳头有节律地“咚咚”地捶击瓢把,那粉丝就细溜溜地进人锅里,一眨眼工夫,凉水盆边的人用两根特长的大筷子把粉丝从锅中捞出来,放到凉水盆里,稍微一晾,就把粉条整齐地放到他的左前臂上,把下边的粉丝剪断。传递粉杆的人,一伸杆子就把那人臂上粉丝挂走,送到阴凉的粉洞里。伙房里热气腾腾,人们一唱一和,^干就是一两天,累得人困马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