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虚拟的对话与真实的历史
张勋丢下南京的江防军,只带了几个贴身扈从,易妆为行商,悄然护送徐世昌回京。等到了北京,他就被徐世昌关了起来,丢几本发黄的老书给他,再也不允许他踏出房门半步。
张勋被军机大臣徐世昌偷偷拐走了,守在南京的宁汉将军铁良不知道,江防军也不知道,攻城的革命党人,就更是不可能知道了。
城里城外,大概只有小毛子王克琴觉得不大对劲,大半夜睡醒往身边一摸,空空如也:咦,老张这个王八蛋,跑到哪里去了?
所以南京攻城之战,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偏巧这时候党人又来了援兵,是上海敢死队二队,也就是光复会女杰尹锐志,尹维俊率领的那支敢死队。这支敢死队打下杭州之后,浙军就全部开赴南京,这支敢死队又回到上海,和陈其美一道追杀清吏,直杀得人头滚滚,看看杀得差不多了,又跑来了南京。
尹锐志,尹维俊姐妹来了,可是留日学生蒋志清却没有来。
猜猜蒋志清干什么去了?
他留在了上海。
留在上海干什么?
说过了,当时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最多只能容纳三个人:武昌黎元洪、北洋袁世凯,以及一位革命大领袖。目前陶成章以光复会的烈血,无可争议的占据了革命大领袖这一角色。但是,还有一个同盟会,还有一个孙中山。
要想让孙中山走上政治舞台,就必须先将陶成章,从舞台上推下去。
蒋志清,他将承担这一重要的历史使命。
当尹氏姐妹一腔热血,奔赴南京战场的时候,沪大都督陈其美,把三弟蒋志清叫去,给了他一支手枪。在手枪递过去时,两人之间必然会有一番对话。然而这番对话已经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再也无人能够挖掘出只言片语。
历史在此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黑洞。
若或是小说家言,可以设想一下陈蒋二人之间的对话。也许陈其美会这样说:老三啊,组织上交给你一个光荣而神圣的任务,去广慈医院,杀掉陶成章!
那么蒋志清则会大骇:娘稀皮,有没有搞错,陶成章是革命大领袖啊。
陈其美可能会说:正因为陶成章是革命领袖,所以才要革了他的命。不是革命党的人,也就不太可能和同盟会分享胜利果实,唯独这个陶成章,光复会。我不说老三你也应该清楚,中国革命有今天如此之成就,可以说完全是光复会流血牺牲打拼出来的。炸五大臣的吴樾,杀恩铭的徐锡麟,还有鉴湖女侠秋瑾,全都是陶成章的手下人马。所以,若然是陶成章在,革命必有二统,这就意味着我们所追随的孙中山的威望,会被严重削弱。而此后中国之革命,仰赖于孙中山不容有丝毫质疑的绝高威望,所以……
这段设想出来的对话,放在这里固然四平八稳,好象能够解释清楚点什么。但问题是,这样的对话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生。
真正发生的,是青年蒋志清,于暗夜时份携枪入医院,将他的枪口抵在陶成章的头上,向这个曾领导过吴樾、徐锡麟并秋瑾的人,开枪了。
……辛亥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革命大领袖之一陶成章(字焕卿)在上海广慈医院被人刺死。刺客是谁?怎样刺杀?很有人说是陈其美命蒋介石刺死的。各种记载,大都推给他人,脱卸自己。无论如何,从整个革命来说,总是一件很大不幸的事。我是认真写日记的。根据我的日记:1927年6月3日上海澄衷中学校长浙江人曹慕管和我漫谈。曹说:我民元病卧广慈医院,一日傍晚,蒋介石来谈,临行说:我们今晚将做一件大事。夜半,忽闻枪声,别室陶焕卿中枪死了。有深知其中秘密的告我:陈其美嘱蒋介石行刺陶焕卿,蒋雇光复会叛徒王竹卿执行。焕卿以为竹卿是自己的人,请他入室,就被刺死。光复会终于又刺杀了王竹卿。我所收藏同盟会会员名单上,陶焕卿别号济世。(黄炎培着:《我亲身经历的辛亥革命事实》)
这是蒋志清革命的第一枪。
是年轻人对老年人的革命。
也是年轻的革命者,对老一辈革命家的革命。
尽管这时候蒋志清还没有改名叫蒋介石,但是他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2)风暴袭来的前奏
陶成章被杀之后,下一个,就是光复会的二号人物李燮和。
这一天,吴淞口大都督李燮和正走在路上,突然身后一声枪响,他头上的帽子被一粒子弹击掉。不知是刺杀者枪法太精准,有意警告还是枪法太糟糕,想打脑壳只打掉了帽子,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总之李燮和大骇之下,当天远走南洋,从此不再过问中国革命之事。
陶成章被蒋志清暗杀,曾经在历史上纵横风云的光复会,就这样黯淡沉寂了。
同时沉寂下去的,还有中国人对是非黑白的正常价值观念之判断。未来百年大中国之命运,从此为革命的魔咒所笼罩。
在蒋志清扣动扳机之前,中国人的是非善恶价值观,还是普世的,与世界上任何地方喘气之生物们的人生社会价值观,都没有任何区别。其行为价值体系的构成,不过是两点:
第一:一个人做什么事,就是什么人。做好事的时候,就是好人。做坏事的时候,就是坏人。
第二:好事就是与人为善,对别人有利的事情。坏事就是与人为恶,对别人有明显伤害的事情。
以上两条,就是蒋志清扣动扳机之前的,中国人行为价值观念体系。
但当蒋志清食指轻轻一动,陶成章殒命身死的刹那,这个价值行为观念体系,立即陷入了崩溃状态,从此转向以革命为核心。革命成为了中国人心中的圣教,成为了衡量一切的价值行为评判体系。
此前的是非善恶评判准则,从此不再具有意义。一个人做好事善事,扶老携幼,赈济孤寡,却未必是好人,只有革命者才是好人。一个人做坏事邪恶事,淫人妻子,掳人财务,也未必是恶人坏人。只有不革命者或是被革命掉的人,才是坏人恶人。
大革命的时代就这样姗姗而来,而中国人却仍未做好足够的准备。
至少,中国人尚未得到有关革命的精确定义——革命者是天然正确的,但什么叫革命,你却永远也不知道。唯胜利者才是革命者,所以胜利者所做的一切,均属革命之范畴——但在大革命的强风暴席卷之下,这一切都已被时代所忽视。
(3)洪杨乱世的余韵
值此革命强风暴袭来之时,尹氏姐妹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蒋志清这个大老爷们儿却躲在后面搞暗杀,捡便宜,细说起来真是叫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再说尹氏姐妹来到南京城下战场,敢死队皆系党人,玩的就是心跳,拼的就是老命,由于这阵子打得顺风顺水,她们一直以为仗就是这么一个打法,丝毫也不理会战术规律,也不懂得什么叫战队编制,到了前线就下令吹冲锋号。
不懂啊,吹锋号是可以乱吹的吗?
冲锋号一响,前线后方,左侧右翼,所有的号手都慌了神,忙不迭的拿出军号来也跟着乱吹。霎时间前线一片冲锋号声,刺激得炮兵亢奋莫明,不顾一切的拼命打炮,炮弹落于民房之上,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明照天南。
火光又反过来刺激了浙军,伴随着冲天的呐喊之声,全线士兵开始了冲锋,这一冲锋可不要紧,战队序列全部被打乱,编制也乱了套。所有的队官都高举着指挥刀,疯了一样的四处乱跑,想找到跑丢了的部属。
那么混乱的场景,又如何能够找得到?
浙军的支队长葛敬恩跑得最欢势,他举着指挥刀,疯跑到过了孝陵卫正在燃烧的街道,直冲到朝阳门的吊桥之下,直到发现他身前身后,都是江防军,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不留神,跑到了敌方阵营中。
赶紧趴下装死。
江防军哗哗哗的涌入城中,关上了城门。葛敬恩趴在地下琢磨:那些跑得比我快的兄弟们,你们惨了,你们都跟着人家跑进城里去了。
你说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都怪敢死队乱吹号,部队冲锋是有目标,有序列的,怕就怕编队冲散,编制冲乱,那就成了乱兵了。现在可好,由于冲锋没有编队,也没有目标,冲锋成了长跑竞赛,跑在后面的还好说,跑在前面的,因为会跑过敌兵的阵地,从此就和部队失去了联系。
葛敬恩的部下,全都跑没了,就剩下他老哥一个了。
等到天色黑下来,城楼上已经看不到下面的影动,葛敬恩这才慢慢爬起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身体忽悠一下子,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砰的一声,然后他就昏死了过去。
他失足掉入到一条丈深的壕沟里,摔昏了过去。
猜猜这沟是谁挖的?
打死你也猜不到,是洪秀全!
咸丰年间,广东仆街仔洪秀全不和谐,大闹群体事件,悍然武装割据,建立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据有了南京之后,在南京城外纵横交错挖了无计其数的深壕。这都60年了,不给力的南京人民,也不说把这些壕沟填上,结果摔惨了葛敬恩。
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葛敬恩悠悠醒来,睁眼看到无尽的黑暗。黑暗之中,一双圆溜溜的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葛敬恩大叫一声。
(4)兵家必争之险地
黑暗中的那双怪眼,却是葛敬恩的第三十五标的老战士,曾参加过杭州光复战役,以及南京城下诸场战役的革命元勋:
那条黑点白花青鼻头的肥胖狗。
冲锋号号响的时候,这条狗也跟着众人向着疯冲,冲得最快的浙军,一口气冲进了城里,可这条狗却不傻,他埋伏在城外,等着自己的大部队上来,忽见支队长葛敬恩跌入壕沟之中,这条狗急忙跳下来,进行战场急救,拿舌头不停的舔葛敬恩的脸,把老葛舔醒了。
看到这条狗,葛敬恩心神大定:我命令你……先扶老子起来。
狗上前拿嘴咬住葛敬恩的衣服,把他拖起来。葛敬恩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还好,四肢擦伤,两腕生疼,但人好歹还保持囫囵。看了看空空的两手,葛敬恩说:我的指挥刀呢?快点把长官的指挥刀找回来。
这条狗就带着葛敬恩在壕沟里走,走了一会儿停下来。葛敬恩低头一看,就见地面之下,月光映照着一抹寒光,果然是他的宝贝指挥刀。
拿起刀挥舞了一下,葛敬恩一摸腰:嗯,老子的手枪呢,快去把老子的手枪找回来。
那条狗郁闷的在前面走,葛敬恩在后面跟着,找了好久好久,终于把手枪也找了回来,葛敬恩拍了拍狗脑袋:表现不错,等到了南京城,给你煮红烧肉吃。然后一人一狗爬出了壕沟,仍然是由这条狗带路,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着,忽然之间前面传来人声,葛敬恩侧耳一听,原来是浙军领军朱瑞,顿时长松一口气。
和朱瑞在一起的,还有炮兵连长,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是步兵在冲锋,他的炮兵也全都跑得没影了,此时正在寻找之中。
可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
就在这时,紫金山西北角稍稍凸起的一个小山包上,火光一闪,嗖的一声,一枚炮弹打了过来。
朱瑞说:太不象话了,真是太不象话了,那个小山包上的炮台啊,总是不停的向我们打炮,虽说是距离比较远,影响不大,可有人冲你打炮打个不停,这滋味不舒服啊。
派人去打听打听,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派了人去问,好长时间才回来,报说:那个小山包啊,历史好悠久好悠久,早在明朝的时候,小山包上就经常爆发激战。等到了洪杨之乱,太平天国时期,小山包上打得就更惨烈了。当年湘军强攻小山包,山包上的太平军就拿石头狠砸,再后来双方展开了徒手肉搏战,你掐我脖子,我抠你眼珠。就为了争夺那座小山包,双方活活掐死的人,摞起来比那座小山包还要高。
兵家必争,极险之地。
可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那座小山包,有个美丽动听的名字:天保城。
听完了报告,朱瑞沉默半晌,问:有谁知道,总指挥部给咱们浙军下达的作战任务,是什么吗?
葛敬恩想了半晌:好象是……攻打天保城。
朱瑞:那咱们在这里干什么?
(5)创造性的推御责任
很显然,或者是总司令部徐绍桢那里出了问题,或者是浙军朱瑞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是这两方面都出了问题。
现在的情形是,浙军始终未能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知道前面有壕沟,还有一座城,城里有江防军。每天早晨,江防军打开城门,出来和浙军的兄弟们开打对射,到了晚上就回去休息。但这座城是什么城,这个问题,对于浙军来说还是一个问题。
但是浙军还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至少,他们终于弄清楚了啥叫天保城。真是天晓得,明明是个小山包,却偏偏要叫城,这不是存心起哄吗。
打下天保城,解放南京城!
但这个天保城确实有点不好打,此城闹心之处,就在于无城,只是一个小山包,山坡上树木茂盛,山势险峻,崎岖难行。不是熟悉路径的当地人,就算是想往山上爬,爬来爬去,也会爬迷了路,不晓得爬到什么地方去了。最让人上火的是,天保城的山下,还棋盘一样罗列着许多帐篷,帐篷外边凉着短裤袜子,原来是江防军的驻地。
要想攻下天保城,首先就得接近这座小山包,这就意味着浙军先得和驻扎在山脚下的江防军,打个你死我活。就算是侥幸赢了,还得再从山脚开始,向上仰攻,估计不等兄弟们攻到半山坡,都得让人家拿石头砸死。
早年湘军打太平军,为夺下这个天保城,付出堆起来跟小山包差不多大小的战死者。然而浙军才3000人,目前又减员严重。要拿下这座小山包,够呛。
拿不下怎么办?
要不开个小会,商量商量?
于是朱瑞召集大家开会,会议决定,挑选山民出身,身强力壮的士兵,组成一支敢死队,让他们晚上摸上天保城。摸上去了,大家就欢庆胜利,摸不上去,再开会商量。
夜里敢死队出发,天亮之后回来了,走的时候衣装整洁,回来的时候衣服全都破破烂烂,脸上身上满是树枝划出来的伤痕。整整一夜,敢死队就在树丛中挣扎,即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走的方向对不对,脸划伤手划破,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
只好继续开会了。
会议上,三十五标的支队长葛敬恩,抱着那条救命的宠物狗,提出了他的独创性军事见解计四条:
一、此山必须在最短数日内夺得,不可稍有放松。
二、攻山不须许多部队,但任务十分艰苦危险,所以全部采用志愿募集,亦取名敢死队。
三、人数只须数百人,分为数队,各队不必同时分路攀登,可以择定数路作为重点,也不妨前后重叠而上,互相应援,互为呼应。
四、应募者都定有重赏,官长亦加重给赏。
葛敬恩的四条提出,众人齐齐称好。好在什么地方呢?
好在这个计划,把浙军从死亡的危境中解救了出来。明摆着,浙军是没有实力拿下这座天堑的,但如果要说不打,或是说有困难,这个未免太没面子了,会让人瞧不起浙军的。但是葛敬恩之敢死队征募计划,尤其是第四条,敢死队有重赏,明摆着是把这活推给了沪大都督陈其美,浙军这里,哪来的钱?要出钱,非上海军政府不可。
面对麻烦,需要的是创造性思维。
或者是,创造性的解决麻烦。
或者是,创造性的把麻烦推给别人。
(6)置于必死之地
攻打天保城的敢死队,从全军中征募,范围覆盖到上海,浙军中的两名将领,叶仰高,张兆辰二人愿意应征,并主动担承起敢死队队长之责。于是朱瑞让两人各统一支敢死队,吃饱喝足后,就出发了。
敢死队登山不久,枪声就响了起来,山下的兄弟们无能为力,只能耳听着激烈的枪声,看着子弹的火光于黑暗中不时的闪现。如此闹腾了一个晚上,天亮后,两支敢死队狼狈不堪的回来了。
这是第二次攻击失败了。
再来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