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李准捕俘广州起义的革命党人,审问之时,惊发现这些年轻人俱属精英之士,显贵世族者有,名门之后者有。当时李准就察觉不对头了,知道自己击杀革命党人,有可能惹下了大祸——若然是获罪于中国最优秀的青年学子,搞不好就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紧接着林冠慈,陈敬岳的暗杀,及凤山甫一登陆就被炸死的事情,让李准心寒胆裂,再也不敢结怨于党人。于是先替陈敬岳求情赦免,未果。陈敬岳死后,李准心中更是害怕,就悄悄的将俘获的党人但懋辛释放,护送回了老家。却不料,这件事被紧盯着他的张鸣歧发现了。
张鸣歧疑心,李准说不定已经被党人说服,准备革命了,由是而生出危机感,便秘密奏请朝廷,调他早年出任广西巡抚时的老部下龙济光部来粤。
龙济光率军抵达,就立即被任命为广东新军镇统,位势居于李准之上。好端端的,突然冒出来个顶头上司,让李准的心里,说不尽的别扭。
再之后,张鸣歧夺了李准的统兵之权,尽收其中路所统三十营,又将李准驻守的虎门要塞大炮上的撞针,全部派人抠了下来,确信李准再也没办法打炮了,张鸣歧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一如《水浒传》中的高衙内,成功的将豹子头林冲逼上革命之路一样,两广总督张鸣歧,也终于成功的将水师提督李准,逼到了革命的末路。
正当水师提督李准,为张鸣歧所迫,眼含泪水,满腹委屈,心不甘情不愿,抬腿正要往革命之路上迈的时候,张鸣歧又干了一桩事,让李准始而目瞪口呆,继而嚎淘大哭。
张鸣歧通电全国,曰:三千红粉,被迫与羯奴同眠,这真是人神共愤,太不象话了。所以呢,广东省从即日起宣布革命,脱离满清。
抢在水师提督李准前面,两广总督张鸣歧先革了命。
走你的革命之路,让你无路可走,无命可革。
这大概就是张鸣歧的人生信条吧?
李准伤恸欲绝,哭得象是被十万男人蹂躏过的小媳妇:
张鸣歧,做人不要太无耻!
(21)革命都在体制内
两广总督张鸣歧通电独立后,又通电全国:两广人民始终的和朝廷保持一致,对圣上的一片赤诚,唯天可表。所以呢,我们要坚决的反对西方的自由主义思潮,取消前面的独立通电,继续走大清帝国特色的封建主义道路。
前者张鸣歧宣布独立,是因为广东咨议局的议员们吵吵闹闹,担心南方诸省都革命了,如果广东不跟风,难免陷于孤立之地。张鸣歧为施缓兵之计,假意通电独立。待得亲信将领龙济光控制了局面,张鸣歧心神方定,立即出尔反尔,又取消了独立。
张鸣歧从革命之路上把脚收回,李准长松一口气,赶紧把自己的脚踏了上去。
你总算把路让出来了,这个命,你不革,我来革。
遂派了他的幕僚谢义谦,秘密来到香港,找到胡汉民问道:象水师提督李准这样的人,他杀过好多革命党,如果他也革命的话,革命党会容他吗?
胡汉民心里说:革命党会吃了他,连他的骨头都嚼碎咽掉。嘴上则大义凛然的道:先生差矣,须知革命党不为私仇,只为民族国家,只为汉民族请命,所以舍生忘死,义动天下。不说别人,单只说汪精卫汪兆铭,他以前可是李准高薪诚聘的家庭教师,他的为人怎么样,李准还不清楚吗?说起汪精卫的人品,那叫一个光明磊落,那叫一个亮节高风。我们革命党,个个都是汪精卫那样的人,只知有公义,不知有私仇。如果李准想反正革命,我们举双手欢迎。
谢义谦大喜,带了消息回去。没过几天,李准又派了电报职员黎凤墀来香港,说:李准已经下了决心,从此洗心革面,要和诸位一起革命,以赎补以前伤害革命党人过错。虽然如此,但这个命到底怎么个革法,以前没有革过,没有经验,还请指示。
胡汉民大喜,发布指示曰:革命很容易的,就四条:第一,李准要亲笔写封投降书,去掉水师的青龙旗,改挂青天白日旗。第二,赶走张鸣歧,那厮太讨厌了,再让龙济光也反正。第三,欢迎民军。第四,李准所统辖的要塞,兵舰,军队,统统移交给革命党,由革命党来指挥。这么简单的四条,能做到吗?
黎凤墀带话回去,胡汉民就收到了李准的来电,命已革完,看看革得对不对:
张鸣歧已走,咨议局开会,已举公为都督,即盼来电。
接到这封电报,香港的党人齐齐的炸了锅,都叫嚷道:假的,铁定是假的,这是李准诱我们去广州,再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圈套。我们又不是没革过命,革命多难啊,哪有这么容易就革成的?
然而这却是真的。
革命党之革命,千难万难,而张鸣歧之革命,李准之革命,却是易如反掌。
因为革命党在体制外,而张鸣歧,李准在体制内。
体制外的人,想要撼动体制,哪怕只是撼动分毫,都如蚂蚁撼山,不存丝毫之可能。而体制内的人动作起来,却没有丝毫的障碍。这是因为,体制之所以成为体制,是由人际关系之勾连错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社会机制。在外部撼动,无法影响到构成体制的社会关系结点,所以不会有丝毫效果。但由内部撼动,体制内的一个社会关系结点发生变化,就会形成扩散效应,导致整个体制发生变化。革命是难是易,完全取决于体制内的人是否有这个意愿。
体制内的人若想革命,成功只在须臾之际。
体制外的革命党,要革命就只能开枪丢炸弹,而体制内的李准革命,只需要找来咨议局的议员们,开个小会喝个早茶,就利索的把命革了。
(22)两百年后再见真章
闻说水师提督李准也要革命,张鸣歧哈哈大笑:有没有搞错?命只有我老张革的,我想革就革,想不革就不革,什么时候轮到你李准乱革了?
遂找来亲信将领龙济光:光仔啊,听说了吗?李准那仆街仔发疯了,他居然也要革命,这真是自不量力,凭他也配?
龙济光点头:张大人所言极是,极是极是。
张鸣歧满意的点头:那光仔,你立即派兵出动,把李准那厮给我逮来。
龙济光摇头:……这个这个,还要从长议计,从长议计。
张鸣歧大惊:不会吧,光仔你也革命了?
龙济光: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人单势孤,怕不是李准那厮的对手。
张鸣歧:……光仔你说什么昏话?李准的兵权已被夺了过来,他的兵现在都由你统领,而且他船上和要塞上的火炮炮闩,咱们也提前一步都给拨了下来,打不了炮了,怎么能说不是他的对手呢?
是这样子的,龙济光解释说:李准的兵,是由我统领不假,可是那些兵都是革命党啊。不止是他的兵是革命党,连我的士兵也都是,你说咱们岂是他们的对手?
张鸣歧惊得目瞪口呆,值此方知事态之严重。早知道我干吗又取消独立呢?原本这个革是由我革的,可我自己又不想革了,结果反倒让李准革了,早知道还不如我继续革下去,我真傻,我只知道命只能让我来革,怎么又会想到别人也可以革我?
张鸣歧失其先机,只好携家小扛着行李,投奔到列强的领事馆,投入到了帝国主义的怀抱中去了。
而胡汉民则率扎堆在香港的大批革命党人,浩浩荡荡来到广州,先和李准精诚合作,将潜伏在军队中的革命党人都提拨到重要岗位上来,然后党人齐齐大哗,誓杀李准,以血黄花岗之役的深仇。
李准吓坏了,就问胡汉民:你不是说,你们革命党人个个都象汪精卫,只知公义,不知私仇的吗?
胡汉民:……这个这个,没错啊,我们革命党硬是不知私仇的,不过现在党人要杀你,并非是私仇,这不是要将革命继续进行下去吗,革命这种事,不是革一下子就完事了,要接着革,先是你革别人,然后别人再来革你,就这样革啊革,革啊革,犹如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革下去,一直革到所有人都死跷跷,再也找不到命革为止。
李准听傻了,方知革命之事,有始而无终。从此对革命死了心,率亲随卫队登上兵舰,躲了起来。但是党人誓杀李准血仇,不肯罢休,夜晚划着独木舟靠近兵舰,乱丢水雷炸弹,炸得兵舰摇摇晃晃。李准无奈,就派人找胡汉民上船说话。
胡汉民去了,一上船,就被李准的卫队用枪指着。李准道:老胡,你口口声声,只说革命党不记私仇,可我前脚把粤大都督的官位给了你,后脚你就派人狂丢水雷炸弹,这事你怎么解释?
胡汉民道:丢水雷炸弹的事,铁定是误会,你还不了解我老胡吗?就一个光明磊落,亮节高风。不信我今晚就留在你这里,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丢炸弹。
胡汉民在兵舰上呆了一夜,党人果然没来丢炸弹。天亮后,李准叹息说:老胡啊,你在兵舰上,党人当然不会来丢炸弹的了。咱们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要再玩孩子的游戏了。这样好了,你下船回去革命吧,我呢,现在启程去香港,从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革你的命,我过我的日子,等二百年后,咱们的子孙后代再见吧,看你是能把命革出个名堂来,还是我能把日子过出个名堂来。
启锚远行,李准从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