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安徽的首府,是安庆市,巡抚朱家宝,乃袁世凯的铁哥们儿。俗话说得好,与虎同卧非善兽,与凤同飞是俊鸟,袁世凯乃民国时代中国第一号人杰,而朱家宝能够与其称兄道弟,那是何等本事,谅籍籍无名的吴旸谷,胡万泰岂是他的对手?
那一夜,党人在安庆城外偷偷架起云梯,翻过城墙,脚尖刚一落地,就听四周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火光熊熊中,现出朱家宝那厮一张得意的嘴脸:哈哈哈,宝宝在此等你多时了,小毛孩子革命党,竟敢跟我宝宝斗,岂非是不自量力?
党人大骇,立即脚底抹油,上天入地四面飞逃,朱家宝嘻皮笑脸,驱赶着清兵,满街去抓革命党,正玩得开心,突然快马来报:报报报报报宝宝大人不得了,可不得了,咱们邻省,江苏巡抚程德全程大人,他他他他宣布独立了!
不会吧?朱家宝惊得呆了。
然则这程德全,又是何等人物?他怎么反应如此之快,说独立就独立?
说起这程德全来,现在的中国人都应该在这位老人家的名字面前,肃然起立,掬三个躬。但没人冲程老人家掬躬,反而有许多党人指着他的鼻头怒骂,但骂是不对的,应该掬躬……可是老人家到底做了什么事,值得我们掬这一躬?
黄炎培先生,在他的《辛亥革命亲历记》中,记载说:
……程德全是四川云阳县秀才,黑龙江省候补知县。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帝俄大举侵略东北,程德全请赴前敌,将军寿山命程德全与俄交涉,无效。俄国隔江发炮轰城,寿山自杀。程德全当时以身当炮口,俄人大感动,中止发炮。黑龙江人民认为以程德全一人的牺牲精神,使全城保全生命,请求清廷命程德全为将军。适清太后招待外宾,俄公使夫人盛称中国有好官程德全。那时黑龙江改省,清廷就破格以程德全为黑龙江省巡抚(根据多禄所写《庚子交涉隅录》)。到得宣统二年(1910年)三月,调任程德全为江苏省巡抚……
原来黄炎培先生的这一段,也是抄的笔录……但不管怎么说,程德全这个人的人格人品,从这段文字中可窥一斑,这老头实乃古往今来难得的慈心善良官,重视老百姓的生命甚于一切。从这个特点上来看,这老头悍然举旗独立,并非是他对革命党有什么好感,也不是对清廷有什么恶感,他不过是担心革命的战火,烧到江苏,危害到老百姓的性命,所以他不惜鱼目混珠,抢在革命党人前面首先革命——这已经革命了,就不用再开枪杀伤人命了吧?
需要补充的是,程德全老头的这一手,革命党人看得明明白白,所以过后不久,党人再集江苏,强迫程德全老头“二次革命”,逼得程老头逃之夭夭,暴露出了其人“革命不彻底的真实嘴脸”。那么我们现在说,对这样的老人家,我们到底是应该掬三个躬,还是咒骂老人家的八辈子祖宗呢?
掬躬的尽管掬躬,骂娘的且去骂娘,但安徽的朱家宝,却被程德全这一手给玩惨了。
程德全在江苏玩,朱家宝在安徽玩,怎么程德全宣布独立,却把朱家宝玩惨了呢?
这是因为啊,安徽安庆,据江陈列,长江的上游是九江,马毓宝在那里做了大都督,李烈钧正在检阅海军,革命了。安庆的下游,是浙江,这时候浙江也宣布独立了,然后程德全的江苏再一独立,单单把个还没有独立的安徽给弄得孤立了。
朱家宝当时一派茫然,回到衙署一屁股坐下,曰:我靠,这可咋整呢?
这时候安徽咨议局的全体咨议员全来了:朱巡抚啊,别再逮革命党了,长江上下游和我们的邻省,都已经独立了,如果咱们不独立……那咱们可就彻底被孤立了。
朱家宝:……你们是啥意思?
咨议局议员们:老朱啊,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们是啥意思,这还用问吗?
朱家宝咬牙瞪眼,憋了好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朱家宝食清之禄,死清之事,城存人存,城亡人亡,诸位无复多言!
咨议局议员们:……那老朱,你还要满街逮革命党吗?
朱家宝:……逮革命党……这个……这么说吧,我就一句话,从今天开始,我朱家宝与世无争,只在家里练字,我谁也不逮,但别人也甭琢磨来逮我,谁他妈的敢逮老子,老子要他好看!
咨议局议员们:……老朱你看你这个暴脾气……
(16)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于是安徽咨议局召开革命会议,正式宣布安徽独立,改悬革命旗帜,只有一件事让大家痛苦:
安徽一省,竟然推举不出个都督来。
怎么就推举不出来?革命党人吴旸谷,胡万泰,这不都是人物吗?
问题是,革命党始终是处于地下活动的状态,遭受到朝廷的打压,老百姓压根不知道他们是谁。更何况自当党人起事被朱家宝镇压后,吴旸谷逃去了武昌,想求黎元洪发救兵——以武昌岌岌可危的情形,这肯定是没指望的。而胡万泰则技高一筹,以母病为由,暂时消失了。所以这革命党,一来无人可推,二来推出来老百姓也不买帐。
正当咨议局的议员为推选不出安徽大都督而坐困愁城的时候,这时候有信使入安庆,给朱家宝送来了一封家书。
这封家书,是隐居在河南彰德的袁世凯写来的。信中指点道:
……宜顺应时势,静候变化,不可胶执书生之见,贻误大局……
收到这封信,朱家宝的心里哗啦一声,对自己说:宝宝啊,宝宝,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终究比不了袁大头淡定沉稳啊。看看现在的安庆吧,前后左右上下都是革命党,偏我一个人跟大家抬杠,这岂是明智之举?
干脆我也革命吧!
于是朱家宝来到咨议局,对愁眉不展的议员们说:诸位,各位,我经过严肃的思考,认真的研究,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目前国际形势是这个样子的,南方各省,能革命的都革命了,不能革命的,也被人家革命了。军心如此啊,民心如此。各省都独立了,难道我还敢一意孤行吗?现在,请你们革命党审判我吧,甭管你们判我什么罪名,我朱家宝都会担着。
众咨议局议员大惊:老朱,此言当真?
朱家宝:千真万确!
咨议局议员:OK,全票通过,老朱,你现在就是安徽省革命政府的大都督了!
于是朱家宝举拳发誓:我,朱家宝,在此庄严宣誓,从即日起我担当安徽革命政府大都督一职,继续逮革命党来砍……不对不对,继续领导革命党人,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
朱家宝庄严宣誓,出任安徽革命政府大都督,把还没被砍光的革命党人惊得呆了。有没有搞错?这个朱家宝,昨天还举着刀满街追我们革命党砍,今天他反倒成了革命政府的领导……我们安徽省的革命党,咋就这么倒霉呢?
革命党怒极,要求推选党人做个副都督,但被咨议局驳回。咨议局说:人家别的省,都只有一个大都督,没有副都督,咱们就别搞特殊化了。革命党不肯罢休,就强迫朱家宝交出大都督印,否则兵戎相见。
朱家宝倒是听话,立即交出都督大印,回家练字去了。革命党人兴高采烈拥入大都督府,屁股还没有挨到椅子上,数百名士绅乡民,已经将大都督府团团围困,民众勒令党人,不许添乱,马上把大都督印还给人家朱家宝。
革命党人流着眼泪,交出了大都督印。吴旸谷和胡万泰两人抱头痛哭,曰:没有革命党人的军队,就没有革命党人的大印……可是这功夫,让哪弄一支革命军队出来呢?
突然之间两人眼睛齐齐一亮:
九江!
李烈钧!
向九江的李烈钧,借一支革命军队来,摆平朱家宝这厮!
(17)敢将多难累生灵
安徽革命胜利成果,被朱家宝搬走,革命党人怒极,于是吴旸谷,胡万泰两人奔赴九江,找李烈钧借军队。
有关此事,李烈钧先生在他的个人回忆录中也有得提,但只是提到了安徽党人胡万泰,却绝口不提吴旸谷也来了。
为什么李烈钧回避吴旸谷的名字?
因为李烈钧借给吴旸谷的军队,是由团长黄焕章,率领的两个营计2000人。
这个黄焕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判断他是什么样,要看他都干了什么事。
话说黄焕章自接到李烈钧的命令,即引军长驱直入,一口气跑到了安庆师范学堂(也就是现在的安庆一中),进了学校后先将学生赶出去,拆了桌椅搭成床板,大家睡下,派了几名士兵持枪去咨议局,拿着张收条,命令咨议局立即支付九江人民志愿军军费10000元。
咨议局被这意外的情形弄得呆了,苦苦哀求,讨价还价,终无效果,黄焕章部将咨议局翻了个底朝天,共找到2500元,全部拿走。
隔日,九江人民志愿军吃饱睡足了,立即出动,向都督府,向军械所,所藩署,向藩库,向三牌楼、四牌楼所有的商店与民居——总之一句话,这支军队向安庆市内所有的建筑物发起进攻,先以长枪重炮轰击,而后捣墙径入,搜走所有值钱的东西,带不走的大件就放一把火。是日安庆城里火光冲天,杀声震地,老百姓哭爹喊妈的声音,直冲云霄。
有分教:革命涂毒焚安庆,民众凄离唤都督。逃出烈火的老百姓蜂拥到大都督府,哭求朱家宝保护救命。然而朱家宝却已经顾不得他们了,乱兵冲入大都督府,朱家宝当机立断,以利斧凿开都督府后墙壁,迎面冲来几个天主教堂的洋人,哈罗,好大的油肚,接应着朱家宝进教堂了。饶是黄焕章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碰洋人一根手指头,所以朱家宝算是安全了。
临逃走时,缺德的朱家宝留下一句话:这可是你们革命党人自己找来的部队,请外省的土匪劫杀自己的父老兄弟,这就是革命党干的好事!
想一想,安徽父老,会用何等温柔慈爱的眼神,看引来黄焕章军的吴旸谷和胡万泰?
恨不能生吃了他们!
而吴旸谷此时心里的悔恨,也恨不能吃了自己。
此前他以为,革命军队,跟不革命的军队铁定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才从九江请革命军队前来。可是现在,黄焕章以血淋淋的现实教导了他:军队就是军队,军队是一种暴力机器,是由一个群体意志所凝成的杀戮愿望。这台暴力机器,这个杀戮愿望,有着自己必然的规律——这规律就是人性的碰撞与冲击,体现着人性中至邪恶至暗黑的扩张本能。
既然暴力机器,杀戮愿望,体现出来的是人性之邪恶。那么,不管你将这种邪恶冠以何等冠冕堂皇的名目,都无法改变邪恶的本质。相反,将冠冕堂皇的名目冠以邪恶,以期达到欺世盗名的目的,更是邪恶中之至邪恶。
吴旸谷哭了,说:都怪我太天真了,我不该引狼入室啊。
他又说:我要去面见黄焕章,责以大义,让他将抢夺的老百姓的钱物,全部退还,再要求他退出安庆。
于是吴旸谷就去找黄焕章,到了兵营门前,有人上前拦住他,说:老吴啊,你可千万不要犯傻,你什么时候见到过狼把吞下去的肉吐出来过?千万不要去,黄焕章会杀你的。
吴旸谷笑曰:不可能,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同盟会啊,我是革命党,黄焕章他敢碰我?还有还有,我和九江的大都督马毓宝,还有非常不错的私交,黄焕章如果伤了我,他怎么向马大都督交待?
于是吴旸谷进入黄焕章兵营,果然如其所料,黄焕章耷拉着脑袋,孙子一样的听吴旸谷训斥,并答应退还抢劫来的全部财物。吴旸谷大喜,回来召集安庆父老,商量接收黄焕章军退还财物的程序方法,并建议:虽然黄焕章杀了许多安庆人,烧毁了很多房屋,还淫辱了许多女人,可是……总之吧,人家既然认了错,答应退还财物,咱们是不是,嗯,也凑点钱给他做为军费呢?
安庆父老答应,黄焕章部可以留下来一部分抢劫的财物,以资军需。吴旸谷兴高采烈的又回到黄焕章的兵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黄焕章。黄焕章听后大喜,就说:吴兄辛苦了,不过我有个更好的建议,就是我把全部的财物都留下来,岂不是更好?
吴旸谷大惊:黄焕章,你什么意思?你这样做,又如何向马毓宝大都督交待?
黄焕章哈哈大笑:马毓宝算个卵子,我用得着向他交待吗?
吴旸谷神色大变,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然不保。但他一入黄焕章兵营不返,安庆父老就知道出事了,于是相互商议说:虽然黄焕章是吴旸谷叫来的,而且他又是个革命仔,可他终究是我们安徽子弟,我们不能眼看着他让黄焕章杀了啊。于是安庆父老尽搜家底,凑了钱拿到黄焕章兵营,想赎出吴旸谷。
黄焕章收下赎金后,眉花眼笑,就带着他的手枪卫队,来到了关押吴旸谷的囚室。见他进来且满脸欢欣,吴旸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遂吟诗曰:
来来去去本无因,
只觉区区不忍心。
拼着头颅酬死友,
敢将多难累生灵……
诗未成,黄焕章已经抚掌叹曰:好诗,好诗啊!
枪声起处,党人吴旸谷,被黄焕章的卫队乱枪打死。
(18)一盘好大好大的棋
安徽党人吴旸谷,胡万泰,联袂赴九江请革命援军,李烈钧派了团长黄焕章率2000人前往,而后黄焕章祸乱安徽,乱枪射杀吴旸谷。所以李烈钧在他的回忆录中,拒绝提到吴旸谷的名字。
然而李烈钧却一再提到胡万泰,这里边又有什么原因呢?
话说自黄焕章杀了党人吴旸谷之后,更加的恣意妄为,其部下在安庆城中的行为,已经由单纯的杀人劫财,发展到了奸淫烧杀,事态越来越严重。
安徽党人求救信,雪片一样四下里乱飞,有人向武昌的黎元洪告状,有人向九江的马毓宝投诉。于是李烈钧说:安徽人民在受苦受难,我虽然是江西人氏,但又如何能够对安徽人民的苦难,无动于衷呢?我要提师入安徽,解民于倒悬,拯民于水火。
于是三军誓师,海陆军总司令李烈钧自统中军,率步兵一营。黄钟瑛为海军总司令兼第一队司令,乘海筹号旗舰出发。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的弟弟汤芗铭为第二队司令,乘海容号出发。两支舰队浩浩荡荡,杀奔安庆。到了地方,安庆父老举办了盛大的欢迎酒会,并推李烈钧为安徽大都督,李烈钧欣然从之。
然后李烈钧把黄焕章叫了过来,狠狠的批评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搞,嗯,抢人财物,嗯,淫人妻女,嗯,怎么可以这样搞?嗯,以后再不许胡来了。
黄焕章道:是,是,我错了,以后保证不这么搞了。
李烈钧欣慰的点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先关你几天禁闭,好好反省反省。
黄焕章残杀党人吴旸谷之事,就算是处理妥当了。
可是安徽人眼睛又没瞎,李烈钧这么个处理法,明显是在袒护黄焕章,如何能够心服?于是继续向武昌的黎元洪投诉,要求黎元洪管一管李烈钧。黎元洪便不断向李烈钧发报,竟一天之内连发五电,告诉李烈钧说武昌势危,冯国璋那厮已经占领了汉口,你李烈钧手下这么多的人,却不说去武昌帮忙打仗,只管在安徽闹个不停。也不说想一想,一旦冯国璋攻下了武昌,还会再有你胡闹的机会吗?
总之一句话,让李烈钧别做安徽大都督,何必呢!
说到这里,就要插一句话,说一说中华民国政府的大都督黎元洪,史书上络绎不绝,有说革命领袖黄兴,在汉口指挥若定,有说前线学生仔,在前线流血牺牲,有说党人敢死队,在前线冲锋浴血——几乎没有人提到大胖子黎元洪,当众人都在和冯国璋的北洋军拼命之时,那黎大胖子,他在忙什么呢?
答案是——黎大胖子在忙着给全国各省拍电报,即要劝各省快点举旗独立,还要调节各省之间的矛盾纠纷。这里单只是给李烈钧就拍了五份电报。也就是说,黎大胖子在下一盘好大好大的棋,把各省下得独立了,把满清下得死跷跷了,这才能够保得住武昌的安全。
这时候,安徽党人胡万泰邀请李烈钧出城谈话。
李烈钧自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