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逼人革命
张彪率军突出,就是吴兆麟所发布的命令引出的第三个结果了。
最初他按兵不动,倒不是他怕了革命党,他的能力再弱,毕竟是统兵多年,治军的经验是非常之丰富。之所以迟迟不动,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希望各标营能约束好自己的士兵,只要各标营不动,起事之人就闹不出个名堂来,只等着天亮之后,派几个侦探就能够将党人捉拿归案。二来,张彪担心总督瑞瀓的安全,不敢稍离,直到瑞瀓率家小凿墙而走,张彪这才没有了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出来收拾局面。
张彪出马,带领了机关枪暨辎重营两队,并武装消防队员数十名,占据了望山门城墙。
终究是镇守武昌多年的老将,张彪一出马,果然不是盖的。要知道武昌军人,多年来已经形成了对他的忌禅、恐惧与服从心里,此时突然见到他现身,端坐于城墙之上,身后是一面硕大的白旗,上书:
本统领带兵不严,致尔等叛变。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妻子倚闾在望,汝等宜早反省,归队回营,决不究既往,若仍冥顽不灵,则水陆大兵一到,定即诛灭九族,玉石俱焚,莫谓本统制言之不预也!
字如碗口,墨迹未干,随风展现,触目惊心!
张彪出现的地方也有点怪异,让党人们意想不到。当时党人的先头部队已经攻过了望山门,越过了一家酱园门口,距离督署东辕门不过百余米,只要再来一次冲锋,就可以攻入督署。党人正自摩拳擦掌,打谱毕其功于一役,不提防张彪突然从后面冒了出来,一下子将党人的攻势切断。
当时起义军诸人看到张彪,登时目瞪口呆,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掉头就走,霎时间人如潮落,整个进攻阵势哗的一声,彻底崩溃了。
纵然是喝断长扳坡的张飞张翼德,也未必有如今张彪的威风。
张彪现身,竟惊得起义军全线崩溃,细究起来也属正常之事。要知道,目前的义军,是在炮口下被迫起义的,成份非常之复杂,虽然年轻的学生们醉心革命,但学生心智尚不成熟,一旦见到“老领导”,就如同干坏事时的孩子遇到大人,本能的产生退缩心理。而义军中老成之人,参加起义原本是心不甘情不愿,只不过看到义军有获胜的希望,这才跑来捞一瓢羹,此时突然见到张彪一身戎装,不怒而威,心里顿生畏惧之感,丢枪弃甲掉头而逃,于他们而言实属情理之中事耳。
义军全面溃逃,却把个伍正林坑惨了。
伍正林,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前队排长,为啥偏偏就他被坑惨了呢?
想一想吴兆麟发布的第二道命令,第一条是什么?
一、熊秉坤带后队全队,经津水闸、保安门正街攻督署前,伍正林带前队全队协助熊秉坤沿保安门城墙向望山门前进,惟须派兵一棚为两线中间联络。
看清楚了没有?前队队长伍正林的防区,恰好跟张彪出来的地点重合了,都是在望山门。
别人都可以跑,就伍正林没地方跑——直接就被张彪堵住了。
瞧瞧这张彪干的好事,你说他堵住伍正林干什么?跑都不让人家跑,这是不逼着人家继续革命吗。
伍正林欲逃无路,只能是硬着头皮,将革命进行到底。
(2)最歹毒的发明
冲啊!
张彪甫一现身,其所辖统的武装消防队,就举着明亮的斧子冲了上来。都是龙精虎猛的壮小伙子,一顿饭只吃半饱也要两屉肉包子,打起架来更是不含糊,只一个小小的冲锋,就突破了伍正林部的防线。
逃命啊……伍正林部下的小兵士们掉头欲逃,这一回头可了不得,只听后面枪声起处,数名士兵栽倒在地。
是谁在背后开的枪?
是督战队!
督战队又是怎么个回事?
说起这督战队来,足以给那些缺心眼的战争狂上一堂军事课。如果我们留意军事战史的话,就会发现,举凡是小规模交火,双方都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对射几番,如果有哪一方执意不退,另一方就会做出让步。
比如说党人金兆龙迎请南湖炮标,沿途就遭遇到两次拦截,可对方都只是象征性的拦一下,就退走了,而且事后也不见大队人马追上来,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只有身在战场上的人才知道,战争这玩艺,是天底下顶顶残酷的游戏,冷兵器时代倒还罢了,唯这火器是人世间最歹毒的发明,一旦被子弹击中,轻者伤残,重者毙命,而且这种伤害是无法修复,不可逆转的。不管你所参加的战争有什么价值,但只要你中了枪弹,这战争的价值你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火器时代的战争结果,注定了与死者无关。既然战场上的死亡率如此之高,那么人类求生的本能,就让士兵临战时先求自保——这天底下最安全的自保方式,就是在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掉头先跑,最好能够逃得比子弹还要快,这才是战场上广大士兵的心声——如果,这个说法全无道理的话,那么就不会出现督战队这么一个怪胎。
督战队督战队,顾名思义,也是一支强有力的战斗部队,只不过这支部队不上战场,而是在参战部队的后面,用最犀利的火枪,瞄准自家兄弟的后心,徜若有谁在交火时突然掉头想逃,OK,那就不客气的立即给你一枪。
也就是说,督战队,是专门负责干掉自己队伍中胆小兵士的武装。这支部队既然专门挑着自己的战友下手,所使用的武器,必然是最犀利的,免得到时候督战不成,反被自己的参战部队哗啦啦给消灭了。
此时,在前队排长伍正林的屁股后面,就有这么一支督战部队,督队的名字叫阙龙之。阙龙之见伍正林的队伍被张彪的武装消防人员突破,士兵们掉头欲逃,当即开枪,将逃跑的士兵干掉,以恐吓其余的士兵上前拼命。
往后逃,铁定是被督战队干掉,往前冲,或许还会死中求活。这就是现代战争的残酷了。这残酷的意义就在于,你既然上了战场,多半已经被视为死人了,反正是你敢不死在敌方的枪口下,就难免督战队的兄弟拿你练准头。
伍正林部的士兵后逃无路,被迫回过头来,和武装消防人员拼了老命。消防队发现这些家伙真的玩命了,急忙退下,研究了一下伍正林部的打法,发现对方士兵革命到底的力量,源自于后方的一支督战队。
于是消防队员们商议了一下,改变了战术,再组织了一轮冲锋,仍然是轻而易举的突了伍正林部的防线,然后几个消防队员同时举枪,瞄准督队阙龙之,砰砰砰乱枪狂射,当场打得阙龙之手脚炸开,浴血满身,已然是受了重伤,没办法再干掉逃走的自家兄弟了。
众士兵见有路可逃,齐声呐喊,向着四面八方落荒而走。
伍正林部被击溃,下一个目标,就是义军设置在保安门城上的那两口重炮了。
张彪下令:与吾夺下那两门炮。
武装消防并辎重机关枪队发一声喊,向着保安门城上冲了过去。
(3)老子死给你们看
保安门城上的那两门炮,是由炮标陈国桢带领,任务是将炮口对准督署,向衙门里猛轰。但由于这两门炮摆放的地点不对头,开炮时的准头明显出了问题,炮弹出膛后并没有落在督署的院子里,而是忽前忽后,打得督署附近的民居墙倒屋塌,泥坯砖瓦狂飞。
对老百姓们来说,挨上几炮只不过是小意思了,吴兆麟下令烧街,此时三路大火正向着督署方向漫延,老百姓们早已经携儿带女,呼天抢地的四下里逃命去了。
虽然这两门炮没有轰到督署,但仍然是一个强烈的威胁,也正因为此,张彪首先下令夺炮。
按吴兆麟发布的第二道命令,这两门炮之前,还有排长曹飞龙,带了一个排的人马在守护。但战事初起,老曹明显不给力,没听说他有什么英勇的举动,这两门炮就被张彪的人轻松夺下了。
再说这个曹飞龙,他是和吴兆麟一起躲在楚望台下的战壕里,被党人发现后,才投机革命的。这样的背景,注定了他缺少与老领导张彪决死一战的理由,最大的可能是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重炮被夺,战线崩溃,义军这边迅速的转入颓势,明显已经撑不住了。
这时候前队排长伍正林急了,他大喊大叫,呼吁大家打起精神,立即组织反攻。不想众人却纷纷劝道:老伍,你别闹了,这都闹了一晚上了,还没闹够吗?没看都统那边的告示吗,上面说得明白,只要咱们现在回营归队,就既往不咎,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吧。
伍正林大急:进则生,退则死,我们流了多少血,才终于走到这一步,徜若回营,只怕前功尽弃,再无生机。
无生机也没办法,众人摇头:不信老伍你看不出来,都统那边带的是最厉害的机枪队,我们手下这么几个人,还不够人家扫射一圈的呢,依我说你快算了吧。
不能算!伍正林急了,拨出刀来,横在自己的颈子上:你们要是不依我,立即组织反攻的话,我就死给你们看。
真的假的?众人全都摇头:老伍你别开玩笑了。
当然是真的!伍正林怒不可竭,猛一用力,就要自刎,幸好被他两名手下急忙抱住了:伍排长且慢,千万别寻短见,此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计个屁议啊!伍正林放声大哭:革命功败垂成,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见那些死难兄弟啊。
在场诸人看得连连摇头:你看这个老伍,有什么话你慢慢说吗,抹什么脖子呢?总之老伍,你就算是抹了脖子,也绝无可能进行反攻的了,张统制那边的火力,太强大了,我们根本就不堪一击。
伍正林终于彻底死了心:搁你们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不成?
这时候熊秉坤走过来,说道:我们还有机会。
最后一线机会。
(4)谁说领导能力差
这最后的机会,就是攻下督署。
张彪夺炮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义军攻打督署。拿不下督署,就意味着湖北的行政机关仍然在运行中,城中的各标营就仍然处于观望之中。只要战事稍有反复,旧有的秩序就会恢复——届时党人就为沦为匪类贼寇,任人捉拿扭送,而这就意味着革命党的彻底失败——除非义军拿下督署,彻底摧毁湖北行政机关,届时革命党人才会有生机。
熊秉坤说:所以我们要组织敢死队,拼力一搏,只到拿下督署为止。
立即组织敢死党人40名,计有伍正林,马明熙,彭纪麟,徐少孺,陈振武,饶春堂,林振邦,陈连魁,胡效骞,徐少斌,杨正全,张得发,孙松轩在前,每人各带了引火之物,只要冲入督署之内,就立即放火。
熊秉坤殿后。另派了杜武库,杨选青,夏一青等人扼守保安门城上,实际上是吸引张彪的注意力,让他们发现不了地面上还有支敢死队正偷偷摸摸的前进。
当熊秉坤的敢死队紧贴城墙根,蹑手蹑脚的往督署方向走的时候,统制张彪的军事能力,终于全面而完整的暴露在众人的眼下:
张彪的能力,确实是弱了一点点。
张彪错就错在不该夺那两门炮上。
分析当时的战局:双方争逐的是督署,熊秉坤负责攻,张彪负责守,虽然战场上枪炮震耳,但实际上打的却是一场宣传战,一场心理战。双方都在试图争取那些谁赢,他们就帮谁的中间力量。如果熊秉坤攻入督署,造成一种义军全胜的错觉,势力最强大的观望者就会站到熊秉坤这边。而如果张彪守住督署,就会造成一种守方力量强大的影响,中间力量就会迅速的站过去,参与对革命党的剿杀。
所以,保安门城上的那两门炮,对革命党来说价值非凡,只要这两门炮还在轰响,甭管炮弹落在什么地方,都会形成一种威慑效果。
可这两门炮,对张彪来说却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难道张彪还能学着革命党,也朝四面八方乱开炮不成?
张彪不能乱开炮,他是既定秩序的维护者。他不仅不能开炮,还要分出武装力量,去保护这两门炮,保护国家的财产不受损失。
这样一来,张彪夺下炮之后,反倒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张彪最正确的做法是,夺下这两门炮后,立即将炮炸毁,然后集中优势力量,对督署附近的党人进行彻底的剿杀,就以他当时的力量而言,是很容易做到这一点的。
可是张彪犯了傻,夺下炮之后非但没有炸毁,反而围绕着这两门炮,与前来夺炮的义军兴奋的对杀起来。
但张彪这样做,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当敢死队紧贴墙根,逼近东辕门的时候,防守在东辕门的清兵开始后撤,一直撤到了西辕门。
敢死队兴奋不已,亢奋莫名,各自扛着煤油桶,直冲入督署的大门。
正要放火,这时候督署大堂之内,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机枪声,密如骤雨的枪弹扫射下,数名敢死队员当场栽倒殒命。
原本是退到西辕门的敌兵,这时候突然绕回到大门前,乱枪齐发,将敢死队牢牢的封锁在院内。
谁说张彪的军事能力差?
(5)除非是出现奇迹
当敌兵从西辕门绕回到大门,将冲入其内的敢死队封锁之时,却不慎将熊秉坤漏在了外边。
如果西辕门的伏兵将熊秉坤也彻底抄在里边的话,那么党人的督署之战,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一旦革命党精英尽为埋伏在督署大堂里的机关枪扫射殆尽,张彪就取得了全胜。
但熊秉坤早就防着张彪的这一手,这支敢死队是他组织的,而他本人,实际上是起到了督战队的作用,让敢死队在前面冲,他与敢死队隔开一定的距离,另带人尾随其后,目的就是为了在有人抄敢死队的后路之时,他再在后面抄对方的后路。
当熊秉坤发现西辕门的敌兵绕了回来之后,就命令手下士兵全部散开,各自为战,只管从背后对敌兵乱打一气。
他有把握从外包围圈上将敌兵统统消灭,却不敢再对督署院内的敢死队抱有什么希望。
在敌方的机关枪疯狂扫射之下,还指望这支敢死队能够起到作用,除非是出现奇迹。
然而奇迹还是发生了,督署院内,突然升起了冲天的火光。
这烈火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面对机关枪的扫射从容纵火,敢死队们是如何做到的?
实现这个奇迹的,是工程营的党人纪鸿均。早在敢死队集结时,纪鸿均就没有带枪,而是挟了两只装满了煤油的铁桶,跟着队伍低头向前猛冲。冲入督署院内,机关枪突然扫射,敢死队们立即伏地卧倒,躲避枪弹。唯纪鸿均却不躲不闪,而是动作迅猛的将油桶打开,立即点火。当烈火腾空而起的时候,他本人也在机关枪扫射之下,殒命牺牲。
督署大火一起,张彪就彻底傻了眼。
这时候张彪看看督署冲天的火光,再看看自己死抱住不放的那两门炮,心里一定在狠狠的骂自己:你说我守着这两门烂炮干什么?我应该盯紧了督署的前门后院,乱党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只要坚持极短的时候,乱党们就会因为肚皮饿,溃散开来到处找食吃。那时候我再进入督署发布命令,命人四处捉拿乱党。可是现在……现在反倒是我们的人饿得两眼发蓝,无奈何,我先带着大家找个地方食饭去。
气急败坏的张彪率辎重营、消防队顺着城墙出发。督署大火,导致了这支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丧失了目标,走到文昌门,张彪率众登船渡江,去刘家庙火车站食饭去了。
武昌城,至此终于被革命党完全控制。
熊秉坤精神抖擞,率众杀入督署,此时门房又被党人纵火,守兵已经是全无战心,大部分向四处乱窜,少部分举枪投降。
至此大局乃定。
(6)不过是个农民工
武昌城中,党人结伙,乱兵四窜,到处都是凌乱的枪声。革命党的第一个目的已经圆满达成——摧毁这座古城的既有秩序与规则。
秩序的丧失,带来的是人们心理的极度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