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郝占一之死
有关陆建章发现郝占一的尸体一事,史料中缺乏对此过程的详细描述,说过了,大家根本就不信这事,你再怎么描述也是枉然。
我们当然还记得,郝占一,是京畿执法处处长陆建章手下第一员大将,在北京城中大名鼎鼎,纵然是吃奶的娃娃,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乱哭。可忽然有一日,郝占一率了手下王双喜,两人于京津列车杨柳青地段,将宋教仁被刺案的关键性证人应夔丞杀死,而后消失。
有关郝占一暗杀应夔丞的因由,始终是笼罩在云雾之中。宋教仁案的演变过程过于复杂,不唯是有一场二次革命的激烈战事,甚至连老白狼也被裹胁于其中,在这个过程中出什么事情也不奇怪,唯一奇怪的是:郝占一的尸体竟然还能够被人发现。
有关郝占一尸体被发现的解释性版本——事实上一个版本也不存在,证人相互追杀并灭口的链条太长了,在追究这一系列诡异谋杀的过程中,早已遭受到了人类智力的瓶颈,人们不是丧失了兴趣,而是不具有这种无限追索的智能。所以,没人知道郝占一尸体被发现的详细情况。
尽管不同的版本并不存在,但要命的是,在不同的政治派系之中,却存在着各自认定的不同版本,这导致了此后国民相互之间对话的艰难。
具体来说,革命党人认为——尽管他们谁也未曾明确说出来过,但他们此后的行为逻辑,却是以此为出发点的——他们认为,郝占一始终就未曾逃亡过,他始终在陆建章的身边,并跟随陆建章去征战白狼,追杀老白狼一直到陕西,然后陆建章忽然脑壳发热,画蛇添足,将郝占一杀掉了,并割掉了郝占一的脑袋。
说陆建章杀郝占一,还勉强能够自圆其说,但何以要割掉郝占一的脑袋,这可就活活愁死人了。
但这个解释,偏偏是袁世凯家的二宝袁克文提出来的。袁克文撰《辛丙秘苑》一书,说:
及事平,应请洪解说,欲效忠于北,先公佯许之,赦其罪。及应至都入觐,先公俟其退,语雷震春曰:应某狼视,不可留也,且遁初死其手,尤不可不诛之。雷曰:应某遵令投诚,诛之不信,且有以阻后来者,如必杀之,以暗刺为宜。又越数日,先公闻应居旅馆,过事招摇,乃令雷速办。雷一方嘱人告应曰:元首以君居京,易触人耳目,可赴津暂避。一方遣人伺其行随之,刺杀于车中。
袁克文认为,郝占一就是奉了父亲的密令,刺杀应夔丞的。因为袁世凯曾发誓要为宋教仁复仇。但革命党只采用了袁克文的部分证词——凡是说他亲爹没干好事的,党人悉以采纳;凡说坏事不是他爹干的,党人立斥瞎掰。
总之,很麻烦。
袁世凯的北洋拥泵认为,郝占一原本是秘密国民党人,奉恐怖大亨陈其美之命,杀应夔丞灭口之后,就和党人一并逃入了白狼的土匪窝中。尽管北洋没有证据表明这一点儿,但此前此后的历史学家们,都相信白狼的土匪窝中确有孙文的革命党人,因为白狼在老河口大开杀戒之后,贴出了安民告示,告示上声称追求平等自由,建立完美政府,后一句是白狼的梦想,前一句却是革命党人的标准口号。
革命党人邹永成,他写了本《邹永成回忆录》,叙述说:孙文曾派了党人熊思鬻和贾谊,来到白狼军中,与白狼共同征战,结果此二人双双战死于乱军之中。此外《北洋政府内务部档案》则记录,孙文派了党徒凌铖、刘永烈并熊灌香等人,协助白狼购置武器等。
目前史学界主要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邹永成所说的党人熊思鬻,与内务部档案上所记载的熊灌香,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怎么此前此后都见不到这个人的资料?如果不是的话,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个人呢?
那么,熊思鬻和熊灌香,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事还真比较难弄明白,正如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在与白狼一块并肩作战,一同对那些被掳来的小女孩进行训练的怪人之中,是否有郝占一其人。
此外,有关郝占一尸体的发现,还有一种说法,这种说法与白狼无关,只是说陆建章在剿杀白狼的过程中,被当地的警察找来,央求他去破一个无头尸体怪案。之所以来找陆建章,那是因为他在事实上已经取代赵秉钧,成为叱咤风云的大神探。
应该说,对方的叙述是充满了悬念的,否则无以勾起陆建章的好奇心。又或者,陆建章从对方的叙述中感觉到了什么,就赶往案发现场,到了地方,果然就发现一具无头男尸。陆建章定睛一看,再仔细一看,再仔仔细细定睛一看,然后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杀郝占一而割其头,目的只有一个,要让人认不出这具尸体是郝占一的,从而让人误以为郝占一仍然活着,只是躲藏在一个什么地方。
到底是谁干的呢?
唉,连他的尸体是在什么情形下被发现的,这事都弄不清楚,又如何能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
郝占一被杀,有关宋教仁案只剩下最后一把钥匙了:京畿执法处高级侦探王双喜。他和郝占一共同宰杀了应夔丞,多少知道些内幕。
只要找到他,多半就会水落石出了吧?
事实上,王双喜被人发现躲藏在天津的客栈里。而且,他居然真的还活着,活蹦乱跳。
虽然他活着,却跟死了没多大区别。再也没人能够从他的嘴里掏出东西来。
02幽灵客栈
从王双喜住进幽灵客栈的情节来看,此人应该是极冤极冤的一个冤大头。多半可以肯定,他只是太听领导的话,才招惹来了鬼物上身,并非参与了某个政治派别。
任务是郝占一对他下达的,而他是郝占一的部属,无条件执行命令只是一种职业的本能。所以当郝占一叫他过去,说:小王啊,有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有没有信心完成啊?王双喜兴奋地立正:保证完成任务,领导你就放心好了。
好,好,当时郝占一,满意地点着他那颗还没被割掉的头:那你马上跟我走,在杨柳青路段登上京津快车,今天我们的任务是要杀一个人,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听说要杀人,王双喜心里就说不出来的别扭,可是他身在京畿执法处,职业就是杀人,只能跟在郝占一后面,上了京津特快,找到了应夔丞的包厢之后,先将保护应夔丞的两名高级侦探王芝圃、李桂芳骗出去,然后他和郝占一猛扑过来,按住应夔丞的嘴巴,哧哧就是两刀,眼见得应夔丞眼睛翻白,已经不太可能再活过来了。
任务顺利完成,郝占一对王双喜的表现很是满意:小王啊,你表现不错嘛,好好干,我亏待不了你。
然后郝占一发了点儿奖金给王双喜:你先拿着这点儿钱,就在天津找家客栈住下来,等过段时间,我再通知你回来上班。
王双喜接过钱:谢谢领导,谢谢,一定听从领导吩咐。
然后王双喜就在天津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进客房后往床上一躺,因为白天杀人,精神太过于紧张,眼睛一闭,就忽悠一下子睡了过去。正自睡得深沉,鼻翼间忽然嗅到浓浓的血腥之气,耳边还听到悲戚如诉的哭声。
那哭声,充满了阴森森的诡异之气,让熟睡之中的王双喜全身顿起鸡皮疙瘩。这是谁呀,大半夜的不睡觉,哭哭啼啼……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应夔丞那飘忽不定的尸影。
王双喜当时就惊呆了: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应夔丞:我有说过我没死吗?说过了吗?
王双喜:死了你不去阴曹地府报到,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应夔丞:你说我来这儿还能干什么?我就是要问一问你,你凭什么杀我?
王双喜理直气壮地道:杀你是领导安排的工作,我作为政府机关的一名公务员,要全心全意地为领导服务,领导让我杀你,我就杀你,这有什么不对?
应夔丞:你他妈的缺心眼啊,领导让你杀人,你就杀人,领导让你吃屎,你也吃吗?
王双喜:抱歉,领导没有让我吃屎,也不会让我吃屎。我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为领导服务,就是为了避免领导让我吃屎。所以你的前提不成立,是个伪命题,不值得与你辩论。
应夔丞:说你缺心眼,你就是缺心眼,你只知道听领导的话,却也不说想想领导吩咐你的是什么事。你杀了我,宋教仁被刺一案就再也没人能够说清楚了,你的领导一躲了之,所有倒霉的事儿都落到你头上了。袁世凯和孙文都想找出你来,不管落在谁的手中,你都落不得个好死。
王双喜:你才缺心眼,你们全家都缺心眼……对了,下令杀你的是我们领导,你应该去找领导,找有关部门,干吗要找我?
应夔丞:你说的有关部门……在哪里?
王双喜怪笑道:笨啊你,难怪被我刺杀,有关部门是你永远也找不到的一个部门,连这都不知道,你果然是个糊涂鬼,哈哈哈哈。
应夔丞:……既然找不到,那我就只能找你了。
王双喜:找我也没用,我是奉命行事。
应夔丞:没用也找你,横竖是你动手杀的我。
王双喜:应夔丞,你还有完没完?
应夔丞:没完,这事怎么可能有完?
……此后王双喜与应夔丞的鬼魂,展开了无休无止的激烈争吵。当人们破门而入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正神情亢奋,两眼赤红,坐于床上,一只脚蹬在凳子上,与对面的应夔丞鬼魂进行着争辩。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到应夔丞的鬼影。
谁也无法打断他和应夔丞冤魂的争论,所以宋教仁被刺案,只能是移交地府,由宋教仁亲自出面指证。
03冥府断案
回顾宋教仁被刺案,它已经构成了民国初年政治生态的全部。可以说,民国二年,就是宋教仁被刺年,而此后,则是由此案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
整个事件,由五个阶段组成:
第一阶段:刺杀。
这一阶段涉案人数目庞大,直接凶手是武士英,涉案最深者是孙文的亲信应夔丞,及袁世凯的秘书洪述祖。所以孙文断言此案是袁世凯干的,但袁世凯只要求用法律解决,刑事侦破。
此一阶段的死者有被刺的宋教仁,以及神秘死去的凶手武士英。
第二阶段:革命。
这一阶段的涉案人数超越了历史与时代,由于孙文明确拒绝袁世凯的法律解决途径,遂求助于战争手段,打算是谁赢谁有理。不料这一阵仗孙文却输了,于是孙文果断地推翻了前者谁赢谁有理的规则,另辟蹊径,重开战局,让袁世凯吃不了兜着走。
此一阶段的死者无计其数,武昌革命巨子蒋翎武死于是役之中。
第三阶段:搅水。
这一阶段,主要是大批的革命党人潜入各地,继续准备武装起事,以白狼纵横七省为中心,同样是杀人无算,以无数个少女心灵被污染为代价,成就了白狼的美丽传说。
第四阶段:缉凶。
这一阶段实际上是封口阶段,重要涉案人应夔丞在京津特快列车上被杀,而凶手郝占一的无头尸体在陕西现身,另一疑凶王双喜却被应夔丞的阴魂缠上,导致了精神失常。
到了这一阶段,所有的知情者,都已经被封了口,再也无法究明真相了。
第五阶段:冥府断案。
这一阶段主要以民国的民间话本为依据,连应夔丞这等凶人,死后都对杀自己的凶手纠缠不休,而宋教仁磊落光明,死后岂能是无声无息?必然是英灵不散,要找这些死了的和活着的怪人们,理论个清楚。
当年在民国的戏台上,很多地方都演过这么一出怪戏,戏中的宋教仁,乃上天星宿下凡,身上沐浴着八丈的神光,鬼物难以近身。本为了拯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而降落凡尘,却不想上海火车站前几声枪响,竟让英雄伟业化为南柯一梦。宋教仁如何肯罢休?遂闯入冥府,一脚踹开阎王爷,亲调卷宗,传涉案人证到庭,要亲审自己被刺之案。
据当时的民间底本记载,宋教仁传的第一个人证,就是凶手武士英:武士英,我没招你惹你,你为何杀我?
武士英回答:这事真不能怪我,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找,就找应夔丞好了。
于是宋教仁传应夔丞。应夔丞也有得说:我既没开枪杀你,也没有花钱雇人,我最多不过是个二传手而已。你要找,应该找我上面的人……对了,还有郝占一和王双喜,这俩人莫名其妙地杀了我,你宋教仁既然要断此案,能不能捎带着把这事也审清楚?
宋教仁:你的事等会儿再说,先说是谁给你的钱,让你杀我?
应夔丞:是赵凤昌他小舅子,洪述祖啊。
……这幕大戏,唱到这里就唱不下去了。盖因所有涉案人都已经聚在了阴曹地府,唯独一个洪述祖,却迟迟不肯归案。
那么,洪述祖到底躲到了哪里呢?
04最后的结论
洪述祖一直躲在青岛,躲在德国人的租界中,一直躲到1917年。这时候宋教仁案已经过去好久了,人们已经不再提起,连乡下戏台上宋教仁冥府审案的戏,都已经不再唱了。于是洪述祖就想,应该没事了吧?没事那我就出去走走。
于是洪述祖化名张教安,偷偷回到上海——青岛那地方哪儿不好了,他非要离开?结果到了上海刚刚居住下来,就有巡捕砸门,说是德商祥丰洋行的韦尔先生,指控他欠账不还。随即被拘押在公共租界的巡捕房里。
洪述祖的姐夫赵凤昌得知,大骇,立即扛着钱飞奔过去找韦尔先生,苦求韦尔先生撤诉。
韦尔先生说:钱不钱的,小意思啦,我要的是公道。
赵凤昌急道:韦尔先生,你要公道我给你,要多少有多少,只是我小舅子欠你的钱,你先收下,求你了好不好?
韦尔先生摇头:不不不,我为什么要收你的钱呢?我已明确地告诉了你,我要的只是公道而已。
赵凤昌道:韦尔先生,你要的公道,不就是我小舅子欠钱不还吗?现在把欠你的钱还给你,这怎么就不公道了?
韦尔先生大怒:你在侮辱我吗?我表示强烈抗议!
赵凤昌苦求:韦尔先生,我给你磕头了,求求你把钱收下,撤诉吧……我小舅子真是冤枉的啊,他若被冤死了,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好说歹说,才说得韦尔先生回心转意,答应撤诉。
当洪述祖从巡捕房里走出来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喊:姓洪的,哪里走!就见两条人影疾扑上来,只听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洪述祖已经被打趴在地,鼻歪脸肿。再看打人的是谁,赫赫然正是宋教仁的独生儿子宋振吕,和国民党人刘白。
怎么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
洪述祖被再度羁押,并被带回北京。事后党人承认,韦尔先生是他们花钱雇来的托,为的就是拖延时间,把宋教仁的儿子宋振吕叫来。只有宋振吕才会对洪述祖恨之入骨,因为他认准了洪述祖是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巡捕房也才有可能再度羁押洪述祖。
洪述祖一审被判无期。
在法庭上,洪述祖坚决不承认自己主谋刺杀宋教仁,他说,他和应夔丞联系,只是因为想和国民党联手,借国民党内部的势力打压宋教仁,只是民主政治的常态,从名誉上诋毁宋教仁。但这时候袁世凯已经死了,法官拒绝采纳他的供词。
洪述祖并不灰心,自号急难老人,并带了大量的书籍到了牢房,说:此后我就在这里写书了,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写出来。当然,我还要上诉,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正是这个上诉害了他。
上诉的结果,是改判绞刑,立即执行。
当时洪述祖呆住了:有没有搞错?怎么上诉反倒成死刑了?死刑我也没意见,可你们到底有没有证据?
证据有——刚刚进口的绞刑架,还没用过。
在这个钢铁证据面前,饶是赵凤昌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小舅子,被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送上绞刑架。
洪述祖临上绞刑架之前,淡定沉稳,给妻子留下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