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山坡上的栎树,曾给了我很多美好的记忆。我喜欢栎树坚实的性格,爱它默默无闻地为人类造福的精神。
栎树木质坚硬,身干挺拔,干可作梁作柱,枝可作檩作椽,是尚好的建房材料。细枝末梢砍削了,还可当柴烧。冬天,栎叶落了,搂一搂压在坑里沤烂了,又是极好的农家肥料。旧社会,化工染料昂贵,山民们就用栎树果实的外壳,去染出一种靛蓝色的布料;遇上饥荒年呢,它又无私地供献出自己的果实,让人们磨成面粉,去果腹充饥。更为可爱的是栎树的叶子可供养蚕,一墩墩的栎丛,年年砍伐,年年喷吐新绿,栎叶经历过柞蚕奇妙的合成而为闪光的银丝,从而织成细密的柞绸,那质地十分光滑轻柔。栎树,可谓是人们——尤其山民的诚仆挚友了。
我故乡的山坡上,就生长着许许多多这样可爱的栎树。
三月里,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我信步走上山去。和熙的阳光洒满了山野,空气里弥漫着新叶特有的芳香,使人困顿尽消。我在山坡上的栎树林里徜徉,抚摸着栎树那粗糙的树干,仰望栎树那勃发的新枝新叶。这是些很年轻的栎树,树龄该有二十几个春秋吧,但它们已有盆口粗细,挺拔的树干也已展现出伟岸的身姿了。栎树没有杨柳的娇柔,没有松树的傲态,也不象桃李那样妖冶,它深深地扎根于山岩上、石缝里,不为脊贫所屈,不畏风雪侵凌,毅然向上,蓬勃生长,它那坚实的体态,倔强的意志,无私地为人类造福的纯美心灵无不令人敬佩。
我在栎树林流连。不觉步入了一块被翠绿的栎树枝叶掩映着的坝坪,坝坪上座落着一间山石垒墙、茅草搭顶陋屋。我忽然想起,这不是守林人赵大伯的住屋吗?赵大伯是有名的护林模范,我曾在报纸上、电视里看到、听到过他很多感人的事迹。他护林、造林,几十年如一日,吃住在山坡上。餐风饮露,不避寒暑,硬是侍候下这么一大片林子。现在,幼树蔚然成林;我漫步于林荫下,走过隐约可见的小路,走过新叠起的一层层堰坝,我想,这山上的哪一寸土地、哪一块岩石没有浸透赵大伯的汗水呢?这漫山漫坡的栎树,棵棵都是赵大伯的心血浇灌出来的啊!
我信步走着,不觉来到林子外边。无遮无拦的山坡上,照耀着明亮的阳光。山坡上,有规有矩地挖出许多筛子大的圆坑来,一棵小树上搭着一件灰白的衣衫,树下放着一个土陶水罐;一位老人,赤着臂膀,挥舞着镢头在掘地。我认出来了,那是赵大伯,算起来他今年该有六十来岁了吧!大伯终身没有成家,这次我回乡探亲,又听说他近年身体不好,村上把他“五保”了。老人的身体果然没有往年硬朗了,背有点驼。头发、胡茬也象霜雪一样白了。只是眼睛矍铄有神。他高挽着裤管儿,腿上青筋暴的老高。见我来了,就停下手里的活计,捧起水罐咕嘟嘟喝了两口凉茶。又用栎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掌抹了一下嘴巴,坐下来,和我拉话。老人说,他打算在山上开出鱼鳞坑,等夏天淤上山泥,冬天来了,就点种橡籽,过上三年二年栎丛长成了,就可放养柞蚕。我感动地说:“大伯,你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
老人豁达地笑了笑,说:“我就图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说着,老人又问我:“你在县城读过书,你可知道文庙大咸殿的梁檩椽柱的来历吗?”
母校县城中学的大礼堂,就是昔日的文庙大咸殿。那合抱粗的高大梁柱、盆口粗的笔直的椽檩就全是栎木的,而且,据老辈人说,那些高大的栎树又全是采伐自故乡的这片山坡上。数百年前,人们用栎树的枝干,硬是撑来了一座宏伟的殿堂。
老人感叹地说:“几百年前,这里满山遍坡长满了又高又大的栎树,想想那时是什样子?……唉,人烟稠了,只管伐,不管种,弄得山寒水瘦的,一对不起祖先,二对不起后辈呀!想着几十年以后,后辈人儿从这儿走过,能说‘喏,那不是赵老头的坟吗?当年为了务弄这片林子,他可是出过力气的……’妥了!人活一世,你说还图个啥呢?哈哈哈哈……”说着,又爽朗地大笑起来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热流……。我向山下走去,回头望时,见老人在山坡上,阳光下,又朝天举起了他那铮亮的镢头……
满山遍坡的栎树啊,你那无私忘我、献身于人类的精神怎不让人肃然起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