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拥华
1
再见小安的时候已是十五年后。他带妻儿从一家大商场上的楼梯，随着汹涌的人流往下涌，抬头间，猛然就望见了抱着孩子向上攀走的她。
他并没立刻认出她，十几年了，安早已被他在记忆中删除干净，何况，十几年后，大家的模样都已变得面目全非。
汗，好久不见了！是安一眼认出的他。安先主动向他打招呼。
你好。
说出那句后，他一愣，感觉彼此好陌生好陌生，尴尬地冲她笑了笑，然后彼此擦身而过。
安擦身而去的一刹那，他不自觉地翻开左手的掌心，又看到了那个刻在掌心的紫色伤疤——安。他知道刚才是安，所有的疼痛的记忆，就在那一瞬间全部苏醒乐。
2
初见安，十五年前。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带着青涩与梦想，被分配到家乡的一所小学任教。学校领导领我到楼上听课，从一楼慢慢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在一年级教书的安。那时的她扎着一对翘起来的马尾辫，一脸严肃的样子，正领着孩子们读书。他从她面前走过，她好奇地转过头来冲他望了一眼，微微一笑。他一直记得，就是那一笑，让他忽然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只一瞬，他便深深喜欢上了安。他喜欢她的单纯，喜欢她的调皮，以及假模假样的严肃。此后，他开始没事找事地找她，作为新人，有太多理由靠近她。理由当然五花八门，什么去听课学习了，向她请教问题了，等等。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总是极其热情的接待，似乎他就是一个需要她格外关照的小弟弟。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学校请来的代课老师，和我同岁。
作为新人，他主动要求安做他的帮教老师，学校领导满口应允了。他知道，安虽然只有高中学历，但教课的水平却是一流的，以致在此干了两年，中间几次提出离开，学校领导和家长就是不愿意放人，好在安喜欢孩子，一直便没有走。
在安的指点下，他教课的水平突飞猛进。不久，学校有一个到区里讲公开课的名额，安极力在学校领导那里推荐他。学校领导根据他的表现，把讲课的任务交给他，并嘱托安全程指导他。从此以后，他可以冠冕堂皇地和安在一起。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和安都很少按时回家。讲课的教案，安要帮他设计并反复修改，准备的教学具，安要帮他亲自做。常常忙到深夜，他才将安送回去。
他的那节公开课讲得异常成功。讲课那天，他要求学校领导一并把安带去——因为安在，他才心安。他站在一个大礼堂的台上给几百名同行上公开课，安就静静坐在台下第一排他目所能及的位置上。安静静地听他讲课，看他在台上流畅的穿梭和激昂的大声讲解，又看他走上领奖台，取走一等奖的证书。当他把证书抱在胸前的时候，他向台下的安望了一眼，匆忙间瞥见她眼中闪烁着的泪花。他想，安一定是在为他的成功而骄傲，但他也明白，作为代课教师的安来说，即便再出色，永远都没有资咯噔上这个光彩夺目的舞台。
3
他和安谈恋爱的传闻，不久被传得纷纷扬扬。但准确地说，他们应该是恋爱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他在深深暗恋着安。每天早上来校，他一定要到安的办公室见安，放学的时候也要亲自和安说声再见，方会安心。
但，安，调皮的安，聪明的安，可爱的安，此时却开始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距离。他送她，她不拒绝。他不送她也不见她，她脸上依然徜徉着快乐，没有半点忧伤。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雨天，安没有带雨具，他邀安共撑一把伞回家。那天，雨很大，风也很大，他和安紧紧贴着身体冒雨前行，并小声快乐地交谈。在路过一个泥洼的路口时，安忽然趁势紧紧将他抱住。风雨交织的背景里，他看见安的肩头一直耸动着。
雨声里夹杂着安发自心底的悲恸的哭泣声。一道闪电打来时，安忽然推开他，冲入雨中……
那天，他不知道怎样回的家。安悲恸的样子像一个迷一直总在他脑海里浮现。
4
第二天，风停雨住。但安病了。放学后他去她家里看她，她躺在床上强打精神冲我微笑，示意他坐下。安淡淡地告诉他，她要去远方工作了，是一个表姐介绍的工作，待遇还不错。他忍着没有流出泪水来，只好衷心地祝福她。回去的路上，他在想，这或许就是安左天哭泣的原因吧。安终究是舍不得他。
安来校向同事和所教的孩子告别。那天的场面，有些凄凉。走时，他悄悄约安晚上出来见上一面。安没有拒绝。
那天夜晚，在学校外面不远的一条马路上，他又见到了安。看见安装束一新，脸上浮现着开心的笑。崭新的淡蓝色的裙子，把安衬托更加清纯，和可爱。
安，不走好吗？他低着头轻轻地说。
安笑着说，好啊，不过请给我一个理由。
他说，为了我，这个理由行吗？
安又开始沉默起来。长长的沉默，沉默里满是惆怅。
经过一段长长的沉默后，他鼓起勇气对安轻声说，安，为我留下来吧。我爱你。
5
记得，那晚分手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走的时候，安抛下一句冷漠异常的话。安说，其实，你不知道，我并不爱你，你只是和我从前的男朋友长得有些相像罢了。
安说得再明白不过。她爱的是过去爱人的影子，而不是他。
6
十五年前的他，太过痴情了吧，以致安抽身而去后，无法自拔地陷入她留给的曾经的温暖中。
十五年前的他，也太过单纯了吧。安拒绝他的那天深夜，我泪流满面地叫着她的名字在无人的马路上飞奔，狂喊。终于在没了力气后，在一个无人的路灯下停下来，瘫坐在地上，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在和着汗水与泪水的左掌心，将刀刃一刀刀刻进掌心……
“安”，一个红色的汉字，开始从血水的流淌中慢慢浮现出来。
他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铭记自己最刻骨的爱情。
7
后来的安，匆匆嫁了人。据说，他们的家在很远的南方的一个城市。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安。他流泪过，在无数个夜晚，在梦里叫着安的名字惊醒。
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个刻在掌心的名字，被他渐渐淡漠地忘却。
十年后，他离开家乡的那所学校，到一家声誉渐隆的私立学校工作，然后结婚生子，过着安逸平淡的生活。所有的关于安的信息，仿佛就不曾与他相干过，也真的永远成了过去。
后来，他常常在想，那些铭刻在心里的名字会被时光打磨得不留一点痕迹。何况，他这刻在掌心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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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安之后，他还是从一些曾经的老同事那里了解到了安的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
安结婚后第二年就离婚了……带着孩子回来后，至今未婚……安一直带着孩子在家乡和他教书的城市里闯荡……其实，安也并没有所谓的和他长得相像的男朋友，一切只是她内心的自卑作怂罢了。
后来，他就在心里问自己，究竟是安爱他多一些还是他爱安多一些。为何那些刻在掌心的名字，被风吹散了，而那些刻在心中的名字却被人擦拭得愈发明亮？
再后来，他常常在想，那次，他和安一定不是偶遇，一定不是。要不，为何，十五年后，安能从人海中一眼将他认出。
想到这里时，他眼里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