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感谢各位光临今天的演讲会。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城市文明与无土时代》。
用乡土小说和都市小说区分小说的类别,只是一种表述和研究的需要。而对作家来说,以题材和区域分隔,并没有实际意义。小说就是小说,不论乡村还是都市,不论本国还是别国,不论古代、当下和未来,在作家眼里,都不过是一种场景和载体。表现作家对天地人间的独特发现和思考,关注人和人类的生命状态、精神情感,才是最重要最本质的追求。因此在我的笔下,既有所谓的乡土小说,也有所谓的都市小说,还有其他类型的小说。
我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曾因饥饿吃过树皮、树叶、草根;又在北京、南京这样的大都市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曾走遍中国所有的省份,到过西方几乎所有发达国家。这样互为补充的人生阅历,让我对乡村和城市有了更多的参照和认识。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有无数话题值得作家关注,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关注点,我所关注的是大地和人类的关系。即使写作都市小说,我仍然喜欢从大地的角度看待城市。因为我出生时降落在一座乡间小泥屋的土地上,而不是用钢筋水泥做成的现代化产房里。这很不一样。
我在二〇〇九年初出版的长篇小说三部曲《地母》,是我用二十三年时间思考、创作的一部系列小说,分别为:《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和《无土时代》,这三部书是我对人类社会的一次寓言式写作。
现在大家普遍认同一种观点,即全球化正在使我们当下的世界处在四大冲突之中,而这四大冲突又分别引发了四个层面的生态危机:一是人与自然的冲突,引发自然生态危机:二是人与他人的冲突,引发社会生态危机;三是人与自我的冲突,引发精神生态危机;四是人与文明的冲突,引发文化生态危机。我的《地母》三部曲,对于这四种生态危机都予以了不同程度的呈现和批评。
《地母》的前两卷《黑蚂蚁蓝眼睛》和《天地月亮地》,较多地关注了现代化之前的人与自然关系。《无土时代》作为《地母》的第三卷,主要描写了都市生活,它更为关注当下我们所同时面临的社会生态危机与文化生态危机。因此,《地母》三卷,几乎囊括了历史上人类与土地的几种关系方式——土地——“万物之母”: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但她曾经在历史上多次决口和改道,都给两岸的百姓造成一场又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但也因此给我们留下了丰沃的土壤和对苦难的承受能力。我的家乡就在黄泛区,黄河曾流经我的家乡近八百年。后来才改道走了。我曾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骑自行车沿着黄河故道进行了一次考察,行程一千多公里,那次的感受至今难忘。有一天,我坐在废弃的黄河大堤上休息,远远看到一个老人在高远的天空下劳作着,我久久凝望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人脚下的这片土地,现在肯定属于老人,可它在五百年前属于谁?一千年前又属于谁?再过一千年,它又将属于谁?我被自己的问题震惊了。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深奥,可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去想过。土地浩渺无边,每一块土地都历经岁月的流转,经历过无数的主人,但它从来没有真正归属于谁,它只属于它自己。在《黑蚂蚁蓝眼睛》这本书里,我描写的就是黄河在十九世纪中期的一次大决口,它冲垮了我们祖先建立的秩序和文明,大地重回洪荒时代。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万物重新繁衍生息,生命呈现出一派汪洋恣肆的繁荣景象。在幸存者与狼共舞的挑战与冒险中,土地不再是引发无数次战争的财富,而成为人类的皈依和宗教,成为万物之母。人们在渴求生存的同时,也在寻找着迷失的本性。
土地——沦为财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人类的文明正是从部落战争中获取土地和奴隶开始的。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上,发展的前奏,似乎永远都意味着疆土的战争和残酷的圈地运动。在民间社会,土地更加意味着财富,意味着梦想。但对于土地的激烈争夺,也引发了种种人间悲剧。文明重建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在《天地月亮地》一书里的描述重点。
土地——被疏远和抛弃:现代化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城市化的过程,西方发达国家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中国正在加速这个进程。上亿的青年农民带着憧憬带着惶恐,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呼啸着涌进了城市,尽管他们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十分艰难,可他们已别无选择。可以说,中国正经历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移民运动。这是整个人类走向现代化进程的又一次大规模演示。城市的确太吸引人了。它们矗立在广袤的大地上,威严、高大,那里有繁华的商业街和摩天大楼,有先进的科学技术,有政治权力的中心,有文化艺术的殿堂,有优厚的收入,有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绅士和淑女。
但城市文明疏远和抛弃了土地,而只在每家的阳台上还保留着几只花盆。花盆是什么?我在《无土时代》这部书的扉页有一句题记:“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花盆是一个符号,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Hesiodos)在他的长诗《工作与时日》中,借用神话故事把人类社会划分为“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现在我要说,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一个“无土时代”!
在中国,女娲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这源于一个神话传说:女娲用黄土和水,仿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一个个小泥人,后来她觉得太慢了,便用一根藤条沾满泥浆挥舞起来,泥浆洒在地上,就变成了无数的人。而在《圣经》故事中,也有上帝用泥土创造了男人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女人的记述。大家可以看出,泥土,在东西方的这两个故事中走到了一起,它喻示着人来自土地,并将在土地上生生不息。土地才是人类真正的母亲!
“无土时代”最重要的表征,就是“一个人与自然对立的时代”,是一个“人与人失和的时代”,是一个“精神荒芜的时代”。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曾无数次目睹两种完全不同的场景:一个乞丐走进乡村,他会很容易得到一份食物,甚至会被主人邀请共进晚餐。在这个过程中,乞丐和主人可以平等地说一些家常话,却不会遭到任何令他尴尬的盘问。当乞丐转身离去时,目送他的会是真诚同情的目光。他不仅得到了一份食物、一些衣物和钱,同时还得到了一份温暖和尊严。而另一个场景是:一个乞丐走进城市,当然也会有人施舍,但在得到施舍之前,会有许多怀疑鄙视的目光,许多盘问呵斥,许多居高临下滔滔不绝的教导。乞丐终于得到了一份施舍,但同时也受到了羞辱,丢失了尊严。
城市病了,城市得了城市文明病:厌食、肥胖症、高血压、ED(性无能)、秃顶、癌变、哈欠连天、心浮气躁、焦虑失眠、疑神疑鬼、互相攻讦、窥视、告密、歇斯底里,等等等等。你可以把这些归因于城市竞争太多激烈,但更是因为城市远离了自然,远离了大地,远离了简单和质朴的生活方式,远离了人类传统的美德和情怀。大地是一个能吸纳、包容、消解万物的无与伦比的巨大磁场,但在城市里,一层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楼,把人和大地隔开了,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所有污浊之气、不平之气、怨恨之气、邪恶之气、无名之气,都无法被大地吸收排解,它们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在大街小巷漂浮、游荡、汇集、凝聚、发酵,瘴气一样熏得人昏头昏脑,吸进五脏六腑,进入血液,便有了上述种种城市文明病。
我们几乎都有这样的经验和体会:不管有多少烦恼,一旦走出城市,走到大地上,走进大自然,烦恼立刻就会烟消云散,甚至很多疾病也会不治而愈。在人类历史上,城市被视为高级文明的象征,但也许,我们错了,从建造第一座城市就错了。我们离开乡野已经太久了。
在我的《无土时代》里,木城出版社的总编石陀是一个迷失了自己,却对大地情有独钟的人。他和生活在城市里的一帮志同道合者,试图以各种方式,唤醒城里人对土地的记忆。终于有一天,他们使木城出现了三百六十一块麦田,所有的城市绿地、草坪都被种上了麦子,城市的所有角落也都长出了庄稼和蔬菜。人们重新闻到了麦田的清香,沐浴在久违的星光和来自旷野的和风之中。这一夜,所有失眠的人都睡得极为香甜。《无土时代》是荒诞的,却表达了另一种真实,那就是我们对土地由衷的怀念和对现代文明的深刻反思。
最近我很高兴地发现,在中国现在有一个“梦田族”正在日益壮大。“梦田族”大多是城市里的年轻人,他们喜欢在离城市不远的城郊租下一块菜地,利用周末或休假的时间,置身其中,种植、收获各种农作物。我的太太也在小区附近开辟了几小块荒地,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超过半个篮球场大,全部使用有机肥料,我们收获的黄瓜、生菜、茄子、土豆、辣椒等等,竟根本吃不完,还可以分出来一部分送给邻居和朋友。我很高兴地看到,在《无土时代》出版一年后,白宫的草坪上也被奥巴马夫人种上了蔬菜。
我是一个喜欢在土地上行走的人。前年,我曾只身在中国的大西北走了几个月的时间。那里有高山峻岭,有沙漠草原,那里没有豪华宾馆。我不要任何人的陪同,我只想做一次纯粹个人的行走。我每天的行程都是漫无目的的,看到路就走,看到村庄就歇息,我经常住在窑洞里,在老乡家的饭桌上搭伙,和他们吃同样的粗朴饭菜。这种行走,完全不同于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有时候,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一个人,也说不上一句话。实在走得累了的时候,我就搭乘老乡的驴车。那是真正的自我放逐和漫游,也最为贴近大地和心灵,在那一刻,我时常感受到中国元曲里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的孤独意境。我在寻找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我相信,那也是人类的共同记忆。这一路上,我对人生、自然、物欲、价值、城市、乡村都有了许多新感受、新看法。现代化本来就是一项充满矛盾的事业,社会、历史、人生进程本就充满无奈,只不过,现在我们更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在意一点:不要因此迷失了我们的自然与本性。这也是“无土时代”这个文学概念引起中国文学批评界普遍关注,并由此生发出许多社会、历史、哲学话题的一个重要原因。
是的,没有人能阻挡城市化、全球化。文学是无奈的,但文学不能没有理想,人类不能没有理想。对城市化、全球化的利与弊、得与失的分析,是一件世界性的复杂课题。在现实世界中,人们总喜欢用简单的对与错、是与非判定一件事,实际上,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更多地只是无奈和选择。人类文明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秩序。人类社会的群居特征,决定了我们需要秩序。城市文明、现代文明有了更严密的秩序,但人又是生而自由的,任何秩序对人的生命个体都是一种束缚、扭曲、再造甚至是扼杀。我们创造了文明,却又在文明中挣扎。中国伟大的古典小说《红楼梦》里有一句话说得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不知道城市文明、现代文明会把我们最终引向天堂还是地狱,但我仍然要说,不论生活在乡村还是城市,人类都是生活在大地上。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森林才是人类真正的母亲。我们对大地应当永远怀有敬畏之心,感恩之心。对大自然的崇拜,曾经是人类最原始的崇拜,也应当是人类的终极崇拜!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