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和几位文友聊天,我突然冒出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我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宣布退出文场,退出中国作家协会。然后,重回乡间去,经营二亩菜园,种点黄瓜、萝卜什么的。啥时吃,啥时摘。凉拌的时候,只放点盐,此外什么作料都不用,原汁原味,那才好吃呢。自己吃不完,再摘了挑到集上卖点。或者,干脆就在菜园里卖。愿意买哪一根,就从架棚上摘哪一根,水灵灵的新鲜。我种菜,肯定不用农药,不用化肥。只上饼肥和大粪。是的,大粪。你们别笑,大粪是个好东西。别看它脏,可是上到田里,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转化为生命。我对它很有感情。我拾过二年大粪呢。我像个真正的庄稼人,在谈自己怎么过日子。文友们听得很有兴致。就问,那时,你还写不写小说呢?当然要写!我说,也许正是为了写好小说,才宣布退出文场去种菜园。
朋友们诧然。默然。
房间里像从哪里窜出一股凉气。大家脸沉着,没人说话。只有烟在缭绕,仿佛要借助烟火驱赶心头的阴冷。我想,朋友们肯定理解了我的意思,也触动了心头的某一根弦。
沉默。无言的沉默。房间里烟雾愈浓,脸色都有些捉摸不定。但终于有个朋友,狠狠地喷出一口烟,说,伙计,你做不到,我们都做不到。然后,朋友们都惨然地笑了。
我翻翻眼,咽下一口唾沫,没有反驳。是的,他说得对。我做不到,起码目前做不到。我默认了。
我得承认,我还得修炼。
可我真想做到。
我之所以会萌生告别文场的念头,并不是文场亏待了我。相反,我一路走来,还是挺顺的。但正是这种“顺”,常使我生出莫名的孤独。朱苏进就说过,在你身上,老可以看到一种苦难感。无怪他写出《第三只眼》,这话太准了。的确,这么多年,在逆境中生活,我的内心会十分坦然而宁静。觉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子。可在顺境中,我却老是坐卧不安,眼皮跳个不停。我老在想,肯定是哪里弄错了,要有什么事发生了。有时黎明醒来,我会躺在床上问自己:这几年,你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你还是你自己吗?我真怕失去自己,自觉不自觉地扮演一种角色。我常常感到,在生活中被人称赞、尊敬和引人注目,同被人诅咒、鄙视和抛弃,同样可怕。两者都不轻松,因为都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情趣。生活的原汁原味没了,是很可悲的。
文场太忙乱,我有时这么想。像赶骡马大会似的,大家都慌慌张张,包括我自己。慌慌张张地写,慌慌张张地跑,慌慌张张地追赶什么,争夺什么。实在显得不够从容,不够大气。使人疑心作家在文学之外,怀着别样的心思。也真是,文学有许多副产品,足以诱惑一个作家最终离开文学。而远离文场,泡在生活的原汁原汤里,却说不定会产生真正的文学。我猜想,曹雪芹大约没有稿酬,托尔斯泰也许不常参加笔会,他们怎么就写出大作品来了呢?
我这想法,也许是东施效颦,而且事实上很难做到,因为并没有二亩菜园等我去经营,我还得靠写作生活。但我想,还是应当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读点书,想点问题,也写一点,文学以外的功利少去考虑。那么,也就很不错了。泡在生活的原汁原汤里,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矫情,不要造作,不要取悦于谁,更不要屈服于什么。用整个身心去感受历史,感受这个世界,感受人类的欢乐和呻吟,也感受自己生命的流程。静静的,静静的……
《涸辙》不知写出了这些没有,但它确实是我一次用心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