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一入腊月,大人们便说:有年味了。时间一天天逼近春节,年味就越来越浓。
年味是一种气氛,充满了忙碌和喜庆,也许还有点儿忧愁和辛酸。那是个贫困的年代,但不管多么贫困,家家户户还是要办年,尽力把年货办得好一点。小时候,孩子们只知道跟着乐,并不知道办年的麻烦和艰辛。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住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有自己的小家庭了,要独立办年,才体味到其间的酸甜苦辣。首先是没有钱,仅有的一点钱要计算好了,如何省着花又要买更多的东西。然后才开始购物。今天买几棵白菜,明天买一捆葱,后天买一斤糖。那时几乎任何东西都要托人,都要凭票,都要排队。一入腊月,满城都可以看到排队的人群,或在一个门前,或在一个窗口。开始卖东西是早晨上班之后,但排队常常要从四更天开始,有时半夜就得起床,冒着刺骨的寒风赶去排队,站在冰天雪地里等待天亮。有一年,我半夜排队,买回十二斤豆腐,虽然手脚冻得麻木了,还是很有成就感。过年还有一段时间,豆腐放长了会坏,那时候还没有冰箱,就在夜间把豆腐端到院子里冻上,白天再端进屋,晚上又端出去冻。虽然麻烦,但看着两盆白花花的豆腐,妻子还是很高兴。以为可以过一个肥年了。可是有一天清晨起床,忽然发现院子里豆腐不见了,原来夜间来了小偷。妻子气得哭了,那可是一家人最重要的年货啊!还有一年,我半夜排队,天亮买回来一只猪头,妻子把它刮洗干净,到中午劈开煮上。晚上孩子们放学回家时,已是满屋生香,几双眼睛不时往锅里瞟,掩饰不住地高兴,也掩饰不住馋。我说现在不能吃,过年还有几天。孩子们懂事地点点头。晚饭后,我从锅里拎出煮好的猪头,开始拆解。孩子们抵挡不住诱人的香味,全部围拢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心里有点酸,开始还忍着不看他们。可我终于忍不住了,像和谁赌气似的,大声说了一句:“吃!今天咱们就过年!”孩子们立时欢呼起来。于是我从煮烂的猪头里,抠出一块瘦肉,又抠出一块瘦肉,逐一递过去,孩子们捧在手上,大口大口吃起来。妻子没有阻止我,微笑着坐在一旁,可她眼里却闪着泪花。那是几年来最酣畅的一次吃肉,一只十几斤的猪头,最后让孩子们吃得只剩下两块腮上的肥肉和两只耳朵。
如今几十年过去,我们再也不用为办年货发愁了。人们几乎天天过年。春节临近,拿上钱上街,一次就可以把年货办齐。可是年的味道却没有了。
贫困年代给我们留下许多的记忆,也留下许多贫困年代的温馨。
现在社会上物质丰富了,家里孩子们长大了,操办年货不再需要我东奔西跑,不再需要我半夜起来排队。作为父亲,我忽然变得不重要了,这让我每每有一种被冷落的冷清。孩子们嘲笑我,说你总不会怀念贫穷吧,我说当然不是,我怀念的只是过年的感觉。
事实上,自从十几年前举家迁来大城市居住,过年的味道之寡已经远不止这些,最不能适应的就是过年没有了声音。
每到除夕,我都会神不守舍,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却在捕捉另一种声音,尽管明知不会有。一次次走到阳台上,看马路空空荡荡,整座城市静如荒漠。我老在怀疑,这是大年夜吗?看不到了火树银花般的烟火,听不到了炒豆般火爆的鞭炮声,消失了孩子们惊惊咋咋的欢呼。大年夜因此变得冷清而陌生了。
我相信大年夜怀念鞭炮的不会是我一个人。
鞭炮已伴随中华民族上千年,我们每一个成人都是在鞭炮声中长大的。每年当除夕鞭炮响起的时候,我们就长了一岁。鞭炮所蕴含的意义,决不仅是那一串炸响,它一点也不空洞。对孩子们来说,它是纯真的欢乐;对母亲来说,它是会心的微笑;对父亲来说,它是人生的感慨。鞭炮和烟火是春节的象征,是情感的宣泄和释放,是一年劳作之后对疲惫的驱赶和对收获的喜悦。它把漫长冷凝的冬季炸得粉碎,透出一片摇曳的春光。大年夜当九州华夏鞭炮齐鸣烟花飞灿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会震惊:这个发明了火药的古老民族,一年一度的普天同庆,应当是人世间最辉煌最绚丽的节日!仅此一个节日,就足以让这个伟大民族永远凝聚不散,生生不息了!
我怀念鞭炮,男人都会怀念鞭炮。
孩提时代,是我们胆战心惊燃放了第一挂鞭炮之后,才真正成为男孩子。那一串炸响,那一朵硝烟,锻造了男孩子最初的阳刚,也造成了女孩子最早的惊吓。其实,冒险和惊吓,都是一个人童年的必修课。因为人生漫漫,正不知有多少风险在等着他们。
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城市都已经禁止燃放鞭炮,这肯定是有道理的,因为城市有城市的生活法则。它只能计算燃放鞭炮给城市所造成的危害,无法顾及更无法计算禁止鞭炮会减少多少欢乐。当我们告别鞭炮的生活,其实也告别了一种节日形态,告别了一种古老的文明。
但春节不会消亡,不管有多少新节、洋节,春节依然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也许有一天,它会以新的形式重新热闹起来。我们有许多理由怀旧,但我们有更多的理由在春节选择快乐。毕竟,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