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汪曾祺先生,是一九九六年的全国作代会上,那时就感到他的身体不太妙,似乎精气神全散了。当时都住京西宾馆,我去他的房间看他,说了一些闲话。会议期间又碰到几次,也都说了话的。可是会议结束前的一次宴会上,他从邻桌看到我时,却对身旁的北京作家郑万隆说:“本夫怎么才来开会?”于是万隆走过来,问我:“你没见到汪老?”我说:“见啦,都见过几次了。”心里一沉,知道他有些不记事了。就赶紧过去敬酒,汪老端起一杯茶,说我不喝酒了。我说为什么,他痴痴地站了一会,说医生不让喝。就有些神色黯然,眼睛里似有浑浊的泪光。我看了心里很难受,就有不祥的预感。
初识汪老是一九八二年春天,当时在北京举行头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颁奖会,我有幸和汪老一同获奖。一天游公园,林斤澜先生很关心地对我说,你是写乡村生活的,应当拜汪老为师。当时还有刘绍棠在场,也极力称是。我正求之不得,赶忙向汪老鞠了一躬。汪老哈哈大笑,牵住我的手说咱们算同科进士,以后互相学习。我和汪老从此有了师生的名分。当时我的另一篇小说《“狐仙”择偶记》正引起争议,一些人无限上纲,我很是不解。不久汪老来了一封信,说你很幸运,刚写小说就有人批评,别的没有多说。但我的心定了。过些日又寄来一本他新出版的《汪曾祺短篇小说选》,其中的《异秉》《受戒》《大淖记事》,我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有些段落能背下来。在当代文坛上,汪老属于短篇小说写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读他的小说,我懂得了什么叫从容。我后来的一些短篇如《绝唱》《雪夜》等,是受到他很大影响的。汪老一直关注着我的创作,还曾打算为我写评论文章,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才拖下来。他对我的家乡丰沛一带似乎很了解,几次对我说,你的作品不要离开那里,你看我至今还在写高邮。那年他和师母一道来南京,知道我已搬家,很高兴,说我送你一幅字画。回京不久,师母就把他的一幅字画寄来了,上头题一首诗:“人往人来桃叶渡,风停风起莫愁湖,相逢屠狗毋相讶,依旧当年赵本夫。”我很感动。在我的人生旅途上,得到过很多人无私的帮助,汪老便是其中的一位。汪老去那个世界了,冥路漫漫,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带了一壶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