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厨房叫锅屋,一般都比较宽敞,做饭吃饭都在里头。除贵客临门往堂屋引领,平日家人议事、邻居串门多在锅屋。冬天的晚上,锅屋里还要拴羊,白天太阳出来了再牵出去。锅屋暖和,一到冬季,这里就成了人们活动的重要场所。庄稼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神聊八方。有时也找一本《七侠五义》来,一人念大伙听。或蹲、或站、或坐,有人干脆往灶窝里一躺一靠,舒服极了。灶窝里堆满柴草和庄稼秸秆,都是烧锅做饭用的。灶窝柴草是否丰足,是评判这家人是否勤快富裕的依据之一。锅屋里弥漫着烟火柴草和羊臊的气息,忙碌了大半年的庄稼人能在这里打发整整一个冬天。这里是乡村文化的发源地。
灶窝之于我,有着无尽的回味。最早的文学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邻家大奶奶家的灶窝不像一般人家那样凌乱,冬天也不拴羊,收拾得整洁敞亮。老太太年轻守寡,洁身自好,平日既不和粗鲁的庄稼汉子嬉笑,也不参与村妇们的飞短流长,是个很有品位的人。老太太原是小家碧玉,自小读过很多书。嫁过来后命运很是不好,丈夫早早去世,留下一儿一女一百多亩地。老太太年轻时很漂亮,家中又有些资财,麻烦事就多了。地痞流氓骚扰,土匪绑票抢劫,吃了无数苦头。后来老太太把表侄叫来管家,忙时也请几个短工,帮着伺弄土地,光景还是一年不如一年,到解放时剩七十多亩地。我们村大户人家不多,划地主就算她一个,因为有雇工剥削。老太太倒也想得开,虽说常参加四类分子会,但总算告别了夜半枪声的惊扰。老太太和周围人不太来往,却喜欢孩子们。我和她孙子是同学,同年同月生,很要好,便常去她家玩。老太太坐在灶窝里吸一根长烟袋,讲故事给我们听,一群七八个小伙伴围她身边。开始老太太背些唐诗宋词李清照,讲些黛玉葬花、苏小妹三难秦少游之类,不热闹,大家就缠她讲些热闹好玩的。后来老太太就讲连台大故事,如薛仁贵征东、大红袍、三侠剑。老太太吸着长杆烟袋,脚边放一火盆,讲起来不紧不慢,把孩子们带入一个神奇遥远的境地。这是我所接触的最早的文学了。老太太除了讲故事,每晚还检查我们的作业,讲一段就说回家睡觉,怕误了天明上学。她像喜欢亲孙子一样喜欢孩子们。虽是地主分子,却对新社会十分热爱,也关心国家大事,世间事就是这么怪。老太太一生阅尽人间冷暖,但在孩子们面前却表现得那么纯净和富有爱心。后来我第一篇小说《卖驴》在全国获奖,老太太在乡下听说后高兴得拄着拐杖去看我母亲。我让妻子带上获奖证书和补品,专从县城回乡下老家让她看看。老太太手捧证书流了泪:“来看我,这比什么礼品都金贵!”
老太太九十一岁去世,无疾而终。我专程赶回老家为她送葬。认真说起来,她应当是我走上文学之路的第一位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