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退去,宴会散去。
郭燃文、云既异陪着暮钦晋往太子府走去。在经过西城门时,暮钦晋停下:“你们先回去,我想独自走走。”
“不可,危险。”郭燃文立刻道。
暮钦晋摆了摆手:“无妨。”
郭燃文还待说什么,云既异阻止了他。没有人比他们的太子爷更理解分寸二字,他们的太子爷比谁都隐忍,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的性命太昂贵,昂贵到已经不配由他自己做主。
暮钦晋挑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轻提一口气,跃上城墙,飞掠而下,向官道直奔。
看到暮钦晋的举动,郭燃文与云既异对视:“殿下他这是……”
云既异点点头:“他比谁都放不下。”他们的殿下啊,有着至残忍跟至良善的两颗灵魂,这两尊天天在他心里打架,不是意志够坚强,只怕早疯了。是该由着他放纵下了。
暮钦晋施展着轻功,在官道上飞掠。一路上树影沙沙倒退,夜风与他背道而驰。
今夜他站在天子脚下,距离王座一步之遥。虽然踏上那一步还需要万千血骨,可他的心在看到王座第一眼时就残忍到空洞,无法填满——那一刻,他想不起王座的意义。可他无法退步,更不配言及放弃——他可以不知道王座的意义,但他必须铭记王座的代价。
王座的代价。
近了。
前面就是他欠下的又一笔债,最近的一笔债,一百三十七条人命。
他停下轻功,在黑夜中茫然站了良久,心头比千斤还重,目的地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在他眼前却仿佛漫漫无尽头。扑通一声,他双腿瘫软,竟已无法站立。这是他拒绝郭燃文跟随的原因——在纸醉金迷的宴会时,他就发现自己的思绪异常脆弱,这样子的他不能够让郭燃文等人看见,会让他们措手不及的。
黑夜里传来一声叹息。
很温柔地一声叹息。
如一道佛音将暮钦晋从无边罪海中拉回。
暮钦晋惊醒,跳起身戒备地看向漆黑的前方。
“你……要来……帮忙吗?”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些生涩,似乎很不习惯与人讲话。她的音调没有起伏,都是第一声,轻轻幽幽的,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让人不禁想起某些迷离的存在,忍不住发毛。
饶是暮钦晋,碰上如此妖异的境遇,也不禁心里打鼓。暗暗思忖,这里就算有鬼也该是他那帮子大老粗吧,怎么是这么一个女子声音啊。若是个佳人,他那帮子爷们也算有福了。暮钦晋忍不住苦中作乐,涩涩调侃。
没错,这个人就是巫憬憬。
在暮钦晋靠近时她就已经发现他了,她原本想躲的,可是那一刻她清楚地感知到暮钦晋入了自身圈定的迷障,竟是沉溺其间无法自拔。那样的他,她不忍心不管。
“你是谁?”暮钦晋是完全清醒过来了,他一手扣着暗器,一手握着扇子。他最顺手的兵器是剑,但平时用的更多是扇子。毕竟他那身份,出入的场合大多是不允许带剑的。
夜再深再黑,对习武之人来说,还是不妨碍的。
他这才发现前方跪着一个女子,鹅黄长裙垂在地上,长发亦垂在地上,泥土里散发着透着恶臭的血腥。
这样的存在,太过妖艳。
暮钦晋暗骂自己大意,暗骂自己软弱,竟然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失神,连这女子何时出现,何时存在都不曾发现。
是人是鬼?
暮钦晋发现自己此刻竟然分辨不出此人是人还是鬼?
这个女人真的太像鬼了。
他听过一个传说,有一种女鬼以吃尸体为生,名曰鬼尸婆婆。这女人,哦不,这女的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脸庞,听声音还是很年轻的,但不知脸上已有多少皱纹。
就算是鬼也不容她吃这些尸体!
暮钦晋暗自收回手里的扇子,换上一枚奇形怪状的簪子,这簪子是他母亲的遗物,是辟邪的圣物。
从出生开始,他擅长的就是防守反攻,但这女子就跪在那里,背对着他,双手挖着什么,似乎已经遗忘了他的存在。暮钦晋瞬间觉得一身绝学全都白学了。当防守反攻遇上对手不攻击时,这样的待遇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不习惯,太不习惯了。
不能让她继续了。
暮钦晋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簪子抵在女子的颈项上。
是人。
在他的手指碰触到她鲜活跳动的颈动脉时,他就知道了。但这袭击的动作做也做了,总不能轻轻松松说一句“小姐,今夜风光正好,天也清,地也清,连蚊子都出来了,你看,我刚给你杀了一只蚊子”吧吧吧吧吧。
再说了,就算是人,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出现在了无人迹的官道上,其可疑程度比一只鬼出现在官道上还高。敢独自出现在这里,这姑娘怕是比鬼还厉害!
巫憬憬停下手中的动作,垂眸看了眼抵在颈动脉上的簪子,又继续回头去挖地上的土。
好淡定的姑娘……
暮钦晋觉得头顶飘过千万只乌鸦,那簪子搁在姑娘家细嫩的脖子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这一刻,他仿佛是他父皇身后那两个撑着礼仪芭蕉扇的婢子之一,僵着身子,动也不动。
多奇怪的境况,多奇怪的人,暮钦晋忍不住想到了另两种可能:自己不会是喝醉了吧?还是那姓岳的老女人对他下了降头?
自己要不要朝这细嫩的脖子刺下去试一试?
巫憬憬挖着土的手忽然又停住,她再次回眸盯着簪子看了会,站起身来。
暮钦晋的手赶忙收了一寸,要不是他手快,此刻巫憬憬脖子上早就一道血痕了。
这是什么人?
暮钦晋又想到了一种可能——这是哪家逃出来的失心疯吧!
是的,是的,一定是的。
巫憬憬的手想向暮钦晋伸去,暮钦晋赶紧运气,他的武功亦是走防守反攻路数的,只要巫憬憬敢袭击他,保管让她不负此袭。
巫憬憬的手刚伸出,又缩了回来,她略略迟疑了下,双手在自己衣衫上抹了抹,方大大方方的走近暮钦晋,握住了他的簪子。
她周身一点侵略的气息都没有,表现的是那么自然,那么落落大方,让暮钦晋在还没想好要不要给她一掌的时候,他的簪子已经被她握住了——当然,她出手之快亦让他略生骇然——这样的速度,其武功怕不逊于己。
“不对。”巫憬憬平静道。
什么不对?
暮钦晋狐疑地看着巫憬憬,该说不对的是他吧,姑娘啊,你才是不对的那个人,你这样子的姑娘出现在这种地方很不对,画风完全不对,就像好好一本《金刚经》里面嵌入了一页《金瓶梅》一样。
没听懂她的意思吗?巫憬憬又补了句:“错了。”
什么错了?
暮钦晋觉得自己真的醉了,脑子完全不够用,完全听不懂眼前的姑娘家在讲什么。他看看平静望着他的姑娘,又看看两人一起握着的簪子,有些有气无力,自己其实是在做梦吧:“你每次都只会说两个字吗?”
巫憬憬静默了下,开口:“六个字。”
这一次,在说完三个字后,她似乎意识到暮钦晋可能没懂她的意思,又很给面子的补充了一句:“第一句话,六个字。”
暮钦晋无语。
巫憬憬以为他还没懂,又补了句:“第四句,三个字。”
暮钦晋继续无语。
巫憬憬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懂吗?她明明记得他很聪明来着。
“第五句,七个字。”
“够了!”暮钦晋不耐烦地呵斥。他不该跟这个怪人浪费时间的,他只要阻止她动他手下的尸体就可以了。
或许她真的是一个失心疯,一个以偷盗尸体为乐的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