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变得安静,只剩下江水的声音。
巫憬憬揉揉眼睛,目光看向船舱,困了。
“过来。”暮钦晋的声音适时响起,未待巫憬憬反应,他颀长的身影已经站起,隔着衣袖抓住了巫憬憬的右手,将她按入宽敞的主位,“离天亮不远了,再忍下。”在梅勒到来之前,她还是在他眼皮底下的好。
暮钦晋向船舷走近几步,负手仰眸,看着寒江上的冷月,目光比月色更冷。他从京畿到融江堰用了大半个月,他的父亲让他十日回去,若耽误一时半刻,杀无赦。呵,这就是他的父亲。
心口的痛无法抑制。
五年前,当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送往萨达为质子,而与他青梅竹马的郑伊则被许配给岳家长子时,他的心亦是这样痛着。那一刻他觉得即便他有无数活下去的责任,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值得他牵念。
不错。
是有很多人为他死,是有很多人用生命在保护着他,但那仅仅是因为早早就绑在一起,无法被剪断的利益——无关乎他这个人到底是谁,亦不曾有人想过除了护住他的命,他的心亦日复一日地受着伤,等着人收容救治。
握住腕上陈旧到褪色的红绳,暮钦晋无声轻唤:“伊伊。”
大约黄昏时分,梅勒终于出现。
“这是尚书令的千金,孤将她托付于梅都统了。”没有交代太多话语,暮钦晋将巫憬憬托付给了梅勒。梅勒是巫世南的得意门生。他少年家贫,多得巫世南的照顾,若不是巫世南,或许就不会有如今位高权重的梅勒。不用多说什么,暮钦晋相信梅勒一定会好生看护巫憬憬。希望岳氏够聪明,专注火力对付他,别把主意再次打到巫世南的头上。更何况,梅勒本身就是岳氏极力拉拢的对象,这个面子,岳氏不会不给吧。
听见暮钦晋与梅勒的交谈,巫憬憬未置一词。当梅勒起身时,她默默跟上了梅勒的脚步,不曾回头看暮钦晋一眼。若是他认为她是累赘,她就离开不当他的负担,但她坚信他不会有事,只要她活着,她便不允许他死去。
只是……
巫憬憬的脚步在踏上两船间的甲板时略顿,轻抬左手,在手腕上的银环里寻到了那抹孤峻清
姿,他还在笑,优雅却虚伪,因为有过太多言不由衷的笑,二十岁的眼睛便已经有了眼纹,轻浅如魔鬼的吻痕。
她多想告诉他,那样的笑一点也不好看,可她应该没机会了吧。
轻轻合眸,巫憬憬第一次知道即便没有受到皮肉伤痛,心也能无法抑制地痛。有些事情,骗得了灵台骗不过心,脑子里有一番思路,心中血液想要流淌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啊。
再见了,暮钦晋,这一次分别,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
除下银环,将它紧紧抓握在心口,指甲深入骨肉,当血与泪同时滴下时,巫憬憬倏地松开手,银环追着血与泪一同落入江水中,消失无踪。
再见了,暮钦晋,或许你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很在意很在意你言不由衷的笑,想要倾尽所有给予怜惜,只可惜她亦有自己的无力。所以,就让这一片无法付诸行动的心意消失无踪吧。一如连她自己都不会承认的心动,说不出口的三个字,就让它们永远沉默吧。就当做,这个世界上从不曾有个女子……倾尽全部的……
“落锚。”当看到甲板收起时,暮钦晋淡淡交代了一句。
“可是……”水手为难地看向岳永斓。
暮钦晋当然不会去看岳永斓的脸色,他走回主位坐下,右手拖住下巴假寐:“少了梅勒碍手碍脚,岳校尉自然欢喜,你不必担心。”
没了梅勒的船,他们若是想对暮钦晋下手自然更方便,忍着一肚子气,岳永斓摆摆手,水手放下锚,船停了下来,由着梅勒的船将它们远远甩在后面。
“你们也都原地休息。”没睁开眼睛,暮钦晋淡淡交代自己的部下。今夜大约会有一场恶仗,他觉得江水都更显腥气了呢。
大约停了一个时辰,暮钦晋才下令起程。他将巫憬憬托付给梅勒的用意,这位外号小诸葛的将领不会不清,他若是不曾糊涂,自然会借着这一个时辰全速前进,避免沾染上他这个大祸端。
嘴角微扬起一抹讥嘲笑意,暮钦晋眼底浮起一层寒凉薄光:巫憬憬,我又救了你一次。这样的我,换你以身相许,不算太吃亏吧。
暮色尚未降临,前方出现码头。没有看到梅勒的船,他果然将暮钦晋预留的一个时辰利用的很彻底,连休憩都不曾。
为了巫憬憬,暮钦晋已经浪费了一个时辰,自然也不打算在码头多做停留,简单做些补给就是了。
船还未完全靠岸,便看见一抹清俊白衣逆风而立,白衣的主人,有着一张再斯文不过的脸容,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浑身上下204块骨头上,都刻着一个“倔”字。
“奉今上令,大理寺司直上官丹青,随船归京。”请出圣旨,上官丹青肃然诵读。
上官丹青。
今上?
暮钦晋心神一乱,一时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上官丹青。没有人敢在上官丹青面前行凶,即便是敢将南燕太子以及巫家掌珠置于死地的岳氏一族,亦不敢在上官丹青面前露出獠牙——只因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将凶徒绳之于法。
所以得救了吗?
兵不血刃,未来的九日会风平浪静吗?
暮钦晋神色复杂地看向上官丹青,无法相信他能得到好运,亦或者——父亲的垂怜。
一边对他下着“若滞,杀无赦”的残酷命令,一边又让上官丹青护他归航,他的父亲到底是厌他,还是有一点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