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5月13日12时,在菲格拉斯市,面对着该市学识渊博的法官米盖尔·柯玛斯·昆塔纳及其秘书弗兰西斯科·萨拉·依·萨伯利亚,家住该市蒙图里奥尔街20号的公证人,出生于热罗纳省卡达凯斯的、已婚的、41岁的堂·萨尔瓦多·达利·依·库西到庭了,目的是在户籍簿上登记一名孩子的出生。
这孩子于5月12日8时45分诞生在蒙图里奥尔街20号,他们将给他取名萨尔瓦多·达利,他是申报人及其配偶巴塞罗那人、30岁的堂娜·菲利帕·多姆·多门耐克(她亦住在蒙图里奥尔街20号)的合法儿子。
在达利的童年,伪装是他最强烈的热情之一。他收到的最美的礼物之一,就是那件国王的服装,它是住在巴塞罗那的舅父们送给他的。那天晚上,达利对着镜子,戴上他的白色假发和王冠,把白鼬皮披风随便地披在肩上,身体的其余部分全都裸露着。达利已经欣赏三件事了:软弱、老年和豪华。但凌驾于达利向往的这三种表现之上的,是对极端孤独的迫切需要,伴随着它的是另一种可以称为是其“环境”的感情,也即是对“高度”、对“顶峰”的感情。
达利的母亲总问他:“心肝,你想要什么?心肝,你想要什么?”达利明白他想要的是给他住宅顶楼的洗濯间。洗濯间给了他,允许达利随心所欲地在那儿弄个画室。
女仆们搬光了堆积在那儿的所有东西,它很小,水泥洗衣槽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达利把椅子放在水泥斗形座内,上面平放了一块木板当作工作台。天气十分炎热的那些日子,达利就脱掉衣服,打开龙头,在斗形座内灌满齐腰深的水。水来自邻近那个暴露在太阳下的贮水池,所以总是温热的。斗形座与墙壁之间那留出来的整个狭窄空间,用来安排各种乱七八糟的物品。墙壁上挂满了他画的画,它们是画在从卡塔莉娜姑妈帽店偷来的帽盒上的。坐在她那斗形座上,达利专门画着两幅画,一幅表现约瑟与他的兄弟们相会;另一幅带点儿抄袭的意味,是从《伊里亚特》获得灵感的,它描绘的是特洛伊的海伦在凝望远方。达利给后者加了个自撰的题目:《海伦沉睡的心中充满了回忆》。达利还用黏土仿作了一尊《米罗岛的维纳斯》,从中他得到一种真正的满足。
达利把全部“戈旺艺术”收藏带进了洗濯间,这是父亲给达利的礼物,他不会料到这件礼物会那么有力地影响了达利的命运。达利完全懂得从童年起就熟悉的“艺术史”中的所有形象。那些裸体格外吸引达利。在达利看来,安格尔的《黄金岁月》和《泉》是世上最美的图画。
他父母不倦地回答来访朋友们的询问:
“萨尔瓦多怎么样?”
“萨尔瓦多在顶楼上,他说在旧洗濯间布置处画室,他把大部分时间用在单独在那儿玩,就在那上边!”
“就在那上边!”
总之一句话,现在,在他九岁开始之际,达利这个坐在水泥斗形座内的、经常流鼻血的、孤独的孩子,就呆在最高处,呆在屋顶上。而在下方呆着的则是那炮灰,那一堆与生命有关的东西,如鼻毛、蛋黄酱、陀螺、炼狱中的灵魂、知晓人们一切希望的痴孩、煮熟的鱼,如此等等。
达利曾是坚韧不拔的人,现在他还是这样的人,某些病理方面的暂时缓和,加深了他的孤独癖。
在学校里,达利变得好斗了,不能容忍别人来打扰他的孤独,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那些越来越难得的试着接近他的孩子,得到的都是一种极度仇视的目光,这使他们不会再接近他了。然而,这个纯洁无瑕的孤独世界,有一天必定很自然地受到一个女性形象的搅扰。
这是一位少女。放学时,她走在达利前面,达利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身材很瘦,很挺拔,使他时刻担心她会断成两截。两名女朋友簇拥着她,抱住她的腰,抚爱着她,用无数微笑讨好她。这两位朋友不时回头看后面。而中央的那位则继续往前走,一直没向达利显示她的面容。达利看到她那么高傲,那么笔挺,就知道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她是位女王。
她的朋友以一种最热情的口吻喊她杜丽塔。达利回到家里,始终没能看到她的面容,也没产生设法看到她的念头。
达利直接登上屋顶。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那窄小海军帽的囚徒疼痛起来。他让它们露出来,晚上的清新空气美妙地抚摸着它们。爱情控制了他,这一次,它是由耳朵开始的。
从那时起,达利只有一个欲望,这就是杜丽塔突然来到洗濯间上边找他,向着他走过来。达利知道这种情况必然会不可抗拒地发生。但怎么发生?何时发生?达利精神病似的急躁情绪得不到任何缓解。一天下午,他出了大量鼻血,不得不把医生找来。
达利仰着头,用浸了醋的毛巾压紧鼻子,就这样呆了好几个小时。女仆在他背下面放了一只冰凉的大钥匙,现在这钥匙无情地在他皮肉上留下了痕迹,可他那么虚弱,就连动一下都不能。关起的百叶窗,只能透进来一道道光线,那些缝隙就像一架摄影机的镜头那样工作着,在天花板上映出一些皮影戏。达利因此能部分地追寻街上的活动、人和车辆的往来,达利把它们当成了天使。他想到,如果杜丽塔和她的两位朋友经过这儿,他就能在天花板上看到她们。这不大可能,因为她们不太会走过达利这条街,不过既然存在着可能性,那就没什么关系。这微弱的光线使他陷入一种混合着骄傲、快乐、期待和幻觉的烦恼。
第二天,父母决定把达利送到乡下去,在距菲格拉斯两小时路程的皮朝特家的一处花园住宅休养休养。
达利与皮朝特夫妇以及他们13岁的养女朱莉娅一起乘轻便马车出发了。皮朝特先生自己驾车,他的胡须和长长的鬈发,像黑檀木一样乌黑油亮。他只要轻轻动下嘴,马就热情地奔跑起来,他在这方面是个专家。他们恰好在日落后到达。“塔楼磨坊”在达利眼里宛如一处奇境。它就像是为了让他继续做白日梦而修建起来的。顷刻间,达利确信自己的身体好了。一种疯狂的快乐冲击着他,赶走了最近那些天的烦恼忧郁的疲劳,不断的满足感,使他久久惬意地轻微颤抖,就像刚到达一处自己确信是“为你”创造的、而你也是为它存在的地方,并且你还确信它对你无限忠诚时那样。
第二天,太阳在一处充满昆虫声响的绿色田野上升起,五月冲击着达利的太阳穴。对杜丽塔的爱变成了无节制的泛神论,它蔓延到每一事物上,变得如此无所不在,以致她真正出现的惟一可能性会让人深深失望。达利宁愿在孤独中、在从没有过的可怕孤独中去崇拜她!
磨坊的机器引不起达利什么兴趣,但它单调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快就与他的想像交织在一起,很快达利就把它当成一种不在的事物的连续召唤了。塔楼,正如人们已根据他的趣味猜测到的那样,变成了一处圣地、一个圣体柜、一座奉献的祭台。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达利决定有条理地安排每天的日程,因为他觉得如果不想让他的热情在同时产生的各种矛盾的欲望中消融,他沸腾的生命力就需要一些秩序。事实上,达利希望同时存在于各处。他很快就明白了,由于他那种贪食者的混乱无序,他无法深刻地品味任何东西。
因而达利制定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把一切都事先考虑好,他的那些事务和他要从中获得的感受,全都考虑到了。
这个计划的反常表现和强制的纪律构成了达利的系统,达利将最严格地执行它。他懂得这一基本原则——要使他大量的欲望具有一种“形式”,就需要探索。
达利本人发明了一种只供达利的精神使用的探索。这大体上就是他在“塔楼磨坊”的那些日程的大纲。
达利在吃早饭时,突然记起一位正在打扮的街头卖艺的舞女:她有一副病态的邪恶面孔,腋下长着红毛。达利心里充满了对这些绘画的最强烈赞美,它们是用大胆采纳了点彩派原则的印象主义手法画成的作品。桔黄色与紫色的系统化并置,在他身上引起了一种错觉和一种情感上的喜悦,它同用棱镜看到的、染上了彩虹颜色的那些东西带给他的感觉十分相近。在餐厅里,恰好有一个水晶长颈大肚瓶的瓶塞,通过它,一切都变成印象主义的了。达利把它放在口袋里,随时拿出它来,以“印象主义”的角度看各种事物。这些清晨的无声凝视耽误了他的时间,他不得不匆忙对付那碗加奶咖啡,结果液体淌到了他的下巴和脖子上,把胸膛弄得湿淋淋的。感觉到热咖啡在皮肤上干了,留下一块黏糊糊的令人舒服的痕迹,他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感。达利甚至喜欢起故意这么干了。他迅速地扫了一眼,确信朱莉娅没注意,于是他就把一点加奶咖啡倒在衬衫里,它一直流到达利的肚子上。有一天,达利正在犯罪时,被皮朝特先生当场发现了。有许多年,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在讲这件事,正如他们喜欢讲述收集的大量关于达利令人不安的个性的奇怪小事那样。他们总是用同样的一些词句开始:“你们还不知道萨尔瓦多干的那件事吧?”
于是,所有的人都矗起耳朵来听达利那些让人穷于应付的怪事中的一件怪事了,这些怪事至少具有使人开怀大笑的价值。只有达利的父亲不笑。一片阴影掠过他的面孔,他为达利的前途担心。
早餐后,达利奔向一个用石灰刷白的大房子,这儿的地上晾晒着一穗穗玉米和一袋袋谷子。皮朝特先生好心地把这个房子给达利当画室用,他这么决定,是因为整个上午都有阳光照射进来。达利有个大油画箱,他用它立刻动手画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和素描。达利那卷画布很快就用完了。于是,达利决定利用一扇拆下来的没用的旧门板。达利把它横放在两只椅子上,决定只画中央的那块面板,把周围那些有线脚装饰的地方当成他作品的外框。有好几天,达利热切地画一幅表现一堆樱桃的画。他把满满一筐樱桃倒在桌子上,太阳通过窗户烤着这些摊在那儿的樱桃,用大量的光焰鼓动着它们。随后他只用从锡管中挤出来的三种颜色涂抹。他用左手紧握着两管颜色,一管朱红色用来表现樱桃被阳光照亮的部分,另一管大红色用来表现阴影的部分。接下来,达利动手进行工作,他开始画那些樱桃,在每粒樱桃上摆上三个色彩笔触。
突然,他的画变成了一种迷人的戏法,重要的是更好地表现每一个新的樱桃。事实是,达利感到自己的进步是惊人的,模仿是完美的。他不断增长的熟练,使他把这游戏弄得复杂了。“再搞得难一点儿!”不再像现有的那样成堆地表现樱桃,达利开始一个一个地画了一些樱桃,一会儿在这个角落里、一会儿在那个角落里。但是,为了跟随磨坊磨的断续节奏,达利不得不亦步亦趋地从放倒的门板的这端跳到那端。这么一来,达利就像跳着一种神秘的舞蹈或是受到一种令人迷惑的咒语的控制。咔嗒、跳到这儿,咔嗒、跳到那儿,咔嗒、又跳到这儿……咔嗒、咔嗒、咔嗒、咔嗒,随着磨的每一松扣声,无数朱红、大红和白的火焰,在他那临时充当的画布上点燃起来。他就是绘画编年史上这种独一无二方法的大师、主人和创造者。
这幅画令大家吃惊。皮朝特先生为它画在了那笨重得不便操纵的、而且还有许多地方受到虫蛀的门板上深感遗憾。农民们张大着嘴,呆立在这些真实得让人想伸手抓的樱桃前。人们只提醒达利一点:他忘了画那些水果的梗。达利拿起樱桃,开始吃它们,每吃完一个,就把梗贴在画上。这些拼贴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一种惊人的浮雕感。至于那些蛀咬门板并使他的色块出现了孔洞虫子,人们简直就会把它们误认为是门板上真樱桃里的虫子。热衷于追求一种更伟大的写实主义,达利开始用一个大头钉调换它们。达利拿起门板上的一条虫子,把它放在一粒樱桃里,而把刚从这粒樱桃里挑出的一条虫子,贴在门板的一个洞中。当达利发觉皮朝特先生在场时,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一些这类奇特疯狂的蜕变。无疑,皮朝特先生呆在达利身后已有一会儿,而达利却没看到他。皮朝特先生并没有像通常那样面对他的荒谬举动给予取笑。这次,达利反而听到了如同深思后的轻轻自语:“这小子是有天才的。”接着他就悄悄地走掉了。
达利直接坐在地上那些被太阳晒热的玉米棒子上,想着皮朝特先生的话。它必然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达利确信自己真地能完成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比这件作品还要杰出。总有一天,全世界都会为他的天才感到震惊。
达利一会下楼后发现人们刚刚谈到过他。皮朝特先生用严肃的语调对他说:“达利,告诉你父亲,请他给你找个绘画老师。”
“不,”达利激动地回答,“达利不想要绘画老师。达利是个印象主义者。”
达利并不怎么理解“印象主义者”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可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具有不可抗拒的逻辑力量。皮朝特先生笑着喊道:“看看这个孩子!他竟然向他们宣告他是个印象主义者!”
达利把下午几乎完全献给了那些动物,他把它们养在用铁丝网围住的一个大鸡舍,铁丝网很密,达利甚至可以把蜥蜴关在那儿。达利收集的动物包含有两只豪猪(一只很大、一只很小)、一些蜘蛛、两只可爱的鸟、一只乌龟、一只小家鼠。这只小家鼠原来养在磨坊的面粉中,现在则住在一个白铁饼干筒内,人们会意外地发现饼干筒上有一幅表现一排小家鼠啃饼干的图画。达利用纸板盒为每个动物建造了专门的笼了,这种材料使他沉思的体验变得容易了。达利最后收集了20只左右的动物,沉湎在对它们的惊人观察中。达利的动物园中的怪物是一只两条尾巴的蜥蜴,它的一条尾巴很长,另一条则是个胚胎。对达利来说,它已经象征了分叉的神话,况且它还呈现在一个柔软的活的生命上,这就更加令他困惑不解。分叉的形早就引起他的兴趣。
每当见到一个不论是矿物质的叉状物还是植物质的叉状物,都使达利陷入梦想。分叉的线条,还有分叉的物体,这个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从中产生了实用的一面,可却完全不能把握它。这是一种为生与死、推与压服务的东西:“既决定着内容又被内容决定着的武器与防御、威胁与爱抚。”谁知道呢?谁又真的知道呢?
落日意味着跑去吃饭的时候到了,吃饭就是为了挤出那被夜晚原罪的微风侵占的人间花园中的有罪汁液。达利嚼着一切:甜菜、甜瓜、如同新月一样的嫩洋葱。为了避免厌烦,他只用牙咬一口。
黄昏的结束不可抗拒地把达利引向那个塔楼,他从远处一直凝望着它,目光中闪耀着期望和忠诚。达利低声地喃喃说道:“达利来了。”尽管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塔楼仍然兴奋地染着玫瑰色。在它上方,有三只大黑鸟在飞翔。从远处着,到塔楼上面参观就是一天中最庄严的时刻。可就在达利登上去的那一刻,达利极为焦急的心情中永远混合着一种让人动心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