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东郊有座被废弃的道观,大家都称其为城东老观。此观为何人因何事在何时所建,都早已不可考,也不知是子孙庙还是丛林庙。
从前有一日,突降大雨。那时袁玉符恰在阡陌小道上赶路,见雨势甚大,周围唯一的建筑只有一座破旧道观,便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进去。那观,便是城东老观。
那观的围墙早已塌了,又没个牌匾,故而连名儿都叫不上。雨骤风急,观门随风而动,或开或关,发出“吱呀呀”难听的响声。玉符顾不得那么多,她撑开一把油纸伞,急冲冲地穿过观前的空地,直奔进了正殿才扶着斑驳的暗红殿柱喘了口气。待她调匀了气息,定下心来,见那大雨一时半刻也不会停,便在正殿里踱步四顾起来。
正殿并不大,除了正对殿门的那尊太上老君像玉符还算认得外,另几座泥塑木雕在偏殿里,她是一个都不认得了。这些雕像大多掉了漆,或多或少都有些残损,又挂着许多蛛网,蒙着厚厚一层灰。
玉符一时心血来潮,拉过一个脏脏的蒲团,拍掉了上面的灰尘,然后搁在地上,便跪下去朝太上老君像一本正经地磕了几个头。
她身上的盘缠几乎已经耗尽,随身之物在苏州时又不小心遗失了大半。所以她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外,再无他物了。她磕完了头,站起身来,又朝老君拜了几拜。然后,她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攥着小粉拳轻轻捶着自己身上各个酸痛之处,望着殿外的暴雨,凝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哎,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呢……”
她这么想着,又掏出身上的全部钱财数了一遍。这几乎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因为她发觉这么做不但可以确定钱还在,还可以发现自己用得很省很省,钱减少的速度很慢。虽然每一天钱都在变少是个不可避免的事实,可每每想到还不至于身无分文,她便觉得生活还有希望。
这次也一样。她只剩下三两银子了,若是在偏远山村,每日只吃些糠粥,这笔钱还可支撑个一年半载。可要想靠这么点钱在南京站稳脚跟,真真是比登天还难。
她把钱收好,一时无聊,就拿出一本相面书研读起来。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她揉着酸痛的脖子抬起头来。只见殿外雨势已微,倒是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里混着些泥土和野草的气味,清新得很。殿内凉风习习,她心想着倒不如在这道观里住上一晚,一来可省下些盘缠,二来此地也真是个清静之地,正适合她读书。她打算着明天进南京城里打听一下,胡乱找个安身立命的去处,先混口饭吃,至于振兴袁家的大计,看样子只得日后徐徐图之了。
她识文断字,手也巧,针织女红颇不错。最不济,她还可以摆个测字摊赚些钱。如此这般地想了一番,她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心情一好,加之又呼吸了有开胃作用的新鲜空气,她这才觉得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于是她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白馒头和一个肉包子来,她瞧瞧右手的馒头,又瞧瞧左手的包子,犹豫再三,然后露出了气恼的表情,骂了自己一句“不争气”后,把白馒头放回了包裹里,正待要对那肉包子一大口咬下去,忽听得一阵奇怪的响动。
她心里一惊,四处张望起来。听那声音,不像是老鼠弄出的。她虽然年纪小,但也走南闯北有了些社会经验,能判断出来刚才的声响是人弄出来的。可她东张西望了半天,又寻不到半个人影。
又是一声响动,可立即又寂静无声,唯闻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强忍心慌,绷紧神经去感受。在又出现了一声稍纵即逝的响动后,她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太上老君像。
这太可怕了,难道是老君显灵了!她心慌得不行,可还是强作镇定地吼道:“什么人在那里装神弄鬼,还不给本姑娘滚出来!”
这一吼,太上老君像就好像放屁似的,背后“噼里啪啦”发出一阵声响。要是换作别人,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只怕到了这会儿都吓得屁滚尿流地逃了。可袁玉符偏偏天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她靠着一股倔劲儿竟然镇定了下来,一步步向那老君像走去。
刚才匆匆在这大殿里逛了一圈,没瞧仔细。如今她全身神经紧绷,眼里只有这老君像,这才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这老君像背后被一大捆茅草掩着,若是不仔细看倒不打紧,定眼一瞧,才看清这捆茅草正掩着老君像背后的一个大洞。老君像中间早已蛀空,看来是有人躲在这空洞里,用茅草掩住洞口。
“到底是什么人!可否出来一见!”玉符对着那捆茅草喊了一声。
出乎意料的是,这老君像里竟传出了哭声。听那声音,竟然是个孩子——不,两个孩子,似乎是一男一女。
玉符听到孩子的哭声,这才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是暂且放下了。可不免又生疑窦:这废弃的道观里,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呢?
她就是这样,好奇心一上来,便什么也管不得顾不得了。她一脚踏在老君像的坐台上,一跃而上,然后微微俯身把那捆茅草挪开。茅草一挪开,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家伙便映入她眼帘了。
那小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虎头虎脑的。只是由于饥饿,他的身体非常消瘦。他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恐惧又警惕地瞪着玉符,把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女孩护在怀里。那小女孩瞧着比小男孩还要小上几圈,两人眉宇间颇为相像,玉符估摸着他们可能是一对兄妹。
“你们别怕,姐姐不是坏人。”玉符完全放松下来,她一屁股坐在那捆茅草上,双手在身后反撑着,问那男孩子道,“这女孩是你妹妹吗?”
男孩子好像压根儿就没听到她说话似的,坚持不懈地瞪着她,咬着牙不说话。
玉符苦笑一下,想:是不是他妹妹又有什么关系呢?像我们这样的浮萍飘絮,什么关系,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感情,都比不上活下去重要!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不,或许该想得更纯粹些,就是两条幼小的生命。他们饥寒交迫,嗷嗷待哺,和我一样在社会底层熬命。可能在很多达官贵人眼里,我们这样的人是贱命一条。不过在我眼里,生命的价值是一样的。
她仰起脸,瞧见了太上老君的后脑勺,便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我也做一回太上老君吧。”然后她跳下坐台,绕过老君像走开了。
那小男孩见坐在茅草上的翠衫大姐姐走开了,刚有点儿放松,想拉着妹妹一块儿钻出老君像,没想到刚探出个脑袋,那大姐姐又回来了。他害怕得赶紧拉着妹妹往后退,再缩回那洞里去。不曾想他心上一慌,脚下步子乱了,带着妹妹一起摔了个四脚朝天。忍着疼爬起来,却见那大姐姐已经靠近了许多,这把他吓得不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玉符见小男孩哭了,急忙把手里的那个肉包子递了过去,对他笑了一笑,摆出一副大姐派头的模样说道:“傻小子,我都说了我不是坏人了。喏,给你大肉包,吃吧。”她见小男孩还是警惕地看着她,便把包子递到他嘴边,又说道,“大肉包,肉的哟!”
小男孩努力咽着口水,但仅仅坚持了几秒,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夺过肉包,还是不放心地偷偷瞄了玉符一眼,见这大姐姐笑眯眯的,便对着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不过,他也就吃了这么一口而已。待他把嘴里的那口咽了下去,便毫不犹豫地将包子交到了妹妹手里。
妹妹哭得都挂起了鼻涕,但一见包子,也就顾不上这些了,只见她猛吃了几口,看看哥哥,又把半个包子还了回去。
玉符见到这对小兄妹你推我让的样子,大眼睛红了一圈,都快哭了。她拼命忍住,还挤出一个笑脸,又把一个白馒头递给了那小男孩……
这一晃,竟然半年过去了。玉符每每想起那下着雨的傍晚,想着那个谁都不愿吃掉的肉包子,心里就会觉得既难受又舒坦。
如今,这座城东老观虽是和当初一样破旧,却干净清洁了许多,也添了不少人气。就连观门口,也被玉符安上了一块莫愁观的牌匾。
袁玉符自己其实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养着那对小兄妹,住在这观里。
大殿里的那些雕像被她移动了位置,正好用来挡住大殿墙上的各处破洞。如此一来,总算有了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大殿里铺着两副被褥,算是两张简易小床。玉符睡一张,那对兄妹睡一张。玉符前些日子攒够了钱,把观里的两间小瓦房捯饬了一下,打算过些日子从大殿搬进瓦房,也算各自有了个房间。在观里的空地上,她种了些野菜,这是她们平时吃的菜。而她们吃的米饭,得靠她摆测字摊来供给。
两个小家伙今天特别高兴,因为玉符姐姐似乎发了大财,带回来两只烧鸡和正儿八经的大白米。大白米就是香啊,比平日喝的糠粥好吃多了。他们一吃完饭,就和平时一样,跑去空地上,捡了块尖一点的石头,开始在泥地上学写大姐姐新教的大字。
不过今天玉符姐姐除了带回来烧鸡和白米,还带回一样他们意想不到的东西——另一个大姐姐。只是,她带回来的那个大姐姐穿着非常奇怪的衣服,脸色惨白,看起来病得很严重的样子。
玉符待这两个孩子跑去练字之后,便急匆匆地朝瓦房跑去。她是背着那姑娘一路小跑回来的,现在两条腿还酸胀得很。
她走进瓦房,见那姑娘躺在一床被褥上昏迷不醒。她瞧着那姑娘的脸,思绪回到了一个时辰之前……
话说玉符和杨冲道别之后,在“醉归楼”里买了两只烧鸡,又去米店里买了一小袋白米,便急冲冲地往道观里赶了。待她走到城东的那片小树林时,见一个穿着古怪的姑娘倒在树林里。她急忙跑过去,发现那姑娘已气若游丝,身子凉得没一点热气了。
玉符见多识广,又精通各种法术,她一瞧便明白了这姑娘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了——她全身上下色彩斑斓,上身穿花衣,下着百褶裙,头蓄长发,包赭色花帕,脚着船形花鞋,颈子、手腕、脚腕都佩有银饰。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她是个苗族女子。而从她这垂死的模样来看,她是被人下了蛊。玉符想都没想,就将那姑娘背了起来,准备先带进莫愁观里再说……
现在,她悲悯地看着这个长相清秀的苗族姑娘。
玉符并不是不会解蛊。她也知道这姑娘只要解了蛊,并无性命之虞。可若要解蛊,需要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都是非常贵重的,玉符铁定是搞不到的。
她原本想过,去找那杨冲帮忙。可转念一想,她和杨冲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以这样的交情,杨冲肯帮那么大的忙吗?
老实说,她心里着实没底。她这才发现,虽然两人谈了半天的话,喝了半天的酒,好像就此变成了莫逆之交似的。可其实,他们之间也只算是比陌生人强点。
正这么想着,那姑娘躺在床上,熬不住疼似的呻吟起来。
玉符在瓦房里来回踱了半天,心想:人命比啥都重要不是吗?袁玉符啊袁玉符,你好糊涂啊。他杨冲是什么样的人有啥好多想的,为了救这姑娘一命,你就是求也得把那些东西求回来啊!
她拿定主意,忍着两腿的酸胀,风风火火地冲出莫愁观,疾步朝乌衣巷杨家老宅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