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仲这三日几乎都泡在了莫愁观里,他每日辰时便来到道观里,亥时方才离去。经过他和几个雇用的壮丁这几日的赶工,道观的外墙如今已经用岩石和糯米重新修筑起来。莫愁观的牌匾下面,也被安上了两扇厚实坚固的大木门。如今,他已开始重铺大殿屋顶的瓦片。
“六……哦,不对不对,嘿嘿,杨仲哥,都戌时了,吃点儿东西吧。”袁玉符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面条——里面还贴心地窝了两个荷包蛋——站在大殿下喊道。
“不忙不忙,你先进屋去吧,天还凉着呢。”杨仲擦了把汗,斜过身往大殿下瞧。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见袁玉符袅袅婷婷地站在浅灰色的夜幕里,只有一轮朦胧的轮廓。即使隔着些距离,也不甚明亮,他还是一下子就瞧出来袁玉符穿着他买的新衣服。他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收正身子,更加卖力地干起活来。
玉符知道杨仲虽说当惯了下人,有一种被驯服后的言听计从,可他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倔强要强的人。既然他现在不肯下来,那不干到一片漆黑他是不会罢手的。但她看着手里的那碗面条,担心一会儿面条会发胀,继而又担心冷了之后,味道会逊色许多。她心想,自己第一次为男人煮的吃食可不能就这么慢慢变糟。所以她仰起脖子,对着天空叫道:“叫你下来就下来,否则……否则明天叫你家少爷换个人来修观。”
“好好好,我这就下来,这就下来。”杨仲心里明白玉符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他,并不会真的叫少爷换人。但他对玉符的话,总是毫无抵抗能力。现在玉符的命令已经下了,他焉有不从之理?
他心里明白,这种服从,并不是懦弱的屈服,也不是奉迎的温顺,而是一种源源不断的宠溺。他沉浸在这种付出带来的快乐里,无法自拔。
就在他扭过身子,准备顺着竹梯下来的时候,他瞧见月光下,两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大汉,正沿着山路朝这莫愁观疾步而来。他心中暗叫不好,飞快地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玉符见他着了地,将面条递了过去,正待说:“快尝尝我的手艺。”不料杨仲根本没理她,而是径直冲向道观大门,然后将大门关上,闩上了那根粗长的门闩。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玉符大惑不解。
“快,你快带着八卦和两仪进东边的瓦房里去。”杨仲一改平日的唯唯诺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喊道。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两个大汉是敌是友,会不会带来危险,只是靠直觉本能地做出反应。
“究竟出什么事儿了!”玉符的好奇心本就十分强烈,现在杨仲一个劲地叫她带着孩子去东瓦房,却又不告诉她缘由。她一时逆反起来,说道,“你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休想我听你的。”
“哎呀,我的姑奶奶,时间紧迫,来不及解释了。你赶快进……”
玉符迅速打断了杨仲的话,用更响亮的声音喊道:“不,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走。我就在这儿等你把面吃完了,否则哪儿也不去。”
几乎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玉符听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她稍一愣神,只听得观门外有一个既粗犷又猥琐的声音嚷道:“他娘的,上次来这儿,这里还是破破烂烂的,怎么几天工夫,就给围得那么严实了!”
然后是一个聒噪中透着不耐烦的声音:“该死的,我砸了这破观门!”
紧接着,是一阵“乒呤乓啷”的声响,只听那个不耐烦的声音道:“该死的,这观门好结实,刀口都砍卷了,还是他妈没在门上砍出缺口来。老大,要不咱还是等刀姑娘……”
“刀刀刀,刀你奶奶。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别总提刀姑娘。这点小事我们都搞不定,以后……以后怎么做……做他奶奶的大事!”那个粗犷的声音虽然气势汹汹,但显然对自己所说的“要做大事”并无底气,所以声音越来越小。
“那这该死的观门闭着,我们如何是好?他奶奶的,这围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造的,那么硬。”那个聒噪的声音显得更加不耐烦了,提议道,“老大,不如这样,我们朝里面喊话,吓唬吓唬里面的王八蛋,说不定他们一害怕就把门开了呢?等他们开了门,我们杀将进去,把他们都剁成肉酱,哈哈哈哈。”
“你带点脑子说话成吗!”那粗犷的声音明显火了,“你嚷嚷得那么响,早让里面的王八蛋都听见了。他们现在都知道你一进门就要杀人,还会蠢到把观门打开放你进去吗?”
“那……那老大,你喊吧,你别吓唬他们,你哄哄他们。他们只知道我要杀人,却不知道你也要杀人。你只需哄哄他们,说我们只是进观去歇个脚的,他们心一软,就把我们给放进去了。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把他们剁成肉酱,岂不更加痛快,哈哈哈哈。”
聒噪的笑声结束后,是一声响亮的“啪”。
“该死的,老大,你为什么刮我大嘴巴。”那个聒噪的声音大吼一声。
“他奶奶的,本来我的确可以用你刚才的办法骗里面的那群王八蛋的,现在倒好,被你这么一通瞎嚷,里面的王八蛋就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他们既然知道我们都想把他们砍成肉酱,又怎么还会开门呢?都怪你自作聪明,坏了我的好事!”
玉符在观里听得这两人的一通嚷嚷,先是惊恐,继而是越听越好笑,最后险些笑岔了气。她笑得花枝乱颤,面汤也翻出来不少。
“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呀。”杨仲见玉符不惊不急,反而入神地听门外那对活宝的对话取乐,赶忙催促道,“现在你知道缘由了吧,快些带着两个孩子进东瓦房去避一避。”
东瓦房里睡着那个苗族姑娘,所以杨仲第一天就修缮好了这间房子。如今危机就在门外,他一心只想观里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躲避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们都进东瓦房,你呢?”玉符关切地问道。
“我?我……我稍后也会进来的。我暂且在此观察观察。你且安心,这围墙和大门都是我亲手重筑的,既高又坚固,他们是进不来的。我只担心我们都进了东瓦房,连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岂不是白白担惊受怕嘛!”他见玉符还在迟疑,央求道,“好妹子,你就听我的吧,你先带着孩子进瓦房去。我绝不会有事儿的。一会儿他们知难而退了,我自然会通知你们出来的。”
“那……那好吧。”玉符朝大殿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那碗面条递给杨仲,道,“既然他们一时半刻也进不来,你先吃点东西吧。”
杨仲觉得再推让一番,又要耽误时间。门外不知是什么状况,说不定两个大汉随时有办法破门而入,岂可再磨磨蹭蹭?所以他干脆地接过碗筷,斩钉截铁地说道:“快进大殿叫醒两个孩子,带他们进东瓦房。”
玉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过身,朝大殿奔去。
观里的杨仲很焦急,观外的两名百夷大汉更焦急。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姑娘,在莫愁观前急得团团转。
圆脸汉对着观门又是瞎砍了一阵,还是毫无收获。他勃然大怒,冲着观里骂道:“该死的乌龟王八蛋!你们有种的别缩在里面不出来!”他骂完,等了片刻,听观里毫无动静,火气更甚,喊道,“你们这帮该死的再不出来,老子就放把火,烧了你们这破道观!”
“兄弟,你刚才说什么!”方脸汉从圆脸汉的叫骂中得到了些许灵感。
“刚才?刚才我说‘你们这帮该死的’!”圆脸汉抹了把脸上的油汗,高声道。
“再之后呢?再之后你说要放把火烧了这道观?”方脸汉总算想到了办法,“这办法高明啊!你看,这观子四周都是断枝杂草,火石我带着,想要放火,着实不难。今夜无风,想靠烟把他们熏出来,也没啥可能。不过兄弟,你看,这观门虽说结实,可说到底还是木头做的,只要放把大火,这观门肯定给烧成焦灰了,那就挡不了我们的去路啦!”
“哼,该死的,我早就说过,其实我聪明得很。”圆脸汉觉得办法的确是自己想出来的,得意扬扬起来。
两人说干就干,立刻开始着手捡断枝、割杂草,不一会儿,观门口就堆放了一大堆断枝杂草了。方脸汉掏出火石,点燃了几根杂草。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在这堆断枝杂草里越烧越旺,两人还不断地往火堆里添树枝、杂草。不一会儿,观门口已是火光冲天了。
杨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先是平静地吃着面条,听着门外的人用刀乱砍观门的声响。然而在看到这冲天的火光后,他慌得手足无措,碗筷都握不稳,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