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酉时三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无瑕用过晚斋,便换上一身男装,白衣小帽,骑着青骢骏马来到了秦淮河畔,替林黛玉赴那苏晓晓之约。
秦淮河两岸酒家林立,浓酒笙歌,无数商船昼夜往来河上,许多歌女寄身其中,一派“富贾云集,青楼林立,画舫凌波”之景。自明太祖下令元宵节时在河上燃放小灯万盏后,这秦淮两岸,华灯灿烂,金粉楼台,鳞次栉比,世人谓之“灯彩甲天下”。
众船里最大、装饰得最华丽的那艘,可谓艳帜高张,绸缎上绣着三个秀丽大字——“同心舫”。这,便是江南第一名妓苏晓晓的花船了。
“同心舫……”无瑕拴好了骏马,仰头便瞧见这招摇过市的艳帜。她默默读了三遍,细细品味,暗想:昔日南齐时,钱塘第一名妓苏小小做《同心歌》曰:“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如今我这女扮男装的“郎君”骑着青骢马而来,“小小”却成了“晓晓”,可这“同心”之愿倒是未变。或许,无论怎样的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女子们永不磨灭的,就是与如意郎君永结同心的愿望。
她徐行至“同心舫”停泊的码头上,早有一粉一翠两名侍婢在那儿候着了。
“公子,苏姑娘今夜约了相识,吩咐下来说是不接客了。”那粉衣侍婢朝无瑕福了一福,道。
无瑕作揖回敬,却并未粗着嗓子学男声,仍用她那轻柔声音说道:“小生乃是林府派来送信的,还望姐姐向苏姑娘通报一声。”
两个侍婢闻言交换了个眼色,那翠衣侍婢问道:“是‘回春堂’的林家吗?”
“正是。”
“那便对了。”翠衣侍婢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公子请随我来,苏姑娘等候您多时了。”
无瑕道一声“有劳姐姐了”,便跟着那翠衣侍婢,由粉衣侍婢搀扶着上了花船。舱门开在南墙上,进得船舱内,只见这船舱分为内外二室,以一琉璃屏风隔开。外室为苏晓晓的会客厅,靠着屏风摆下一案,上置瑶琴。东西两侧对应放着两套桌椅,东桌上是围棋棋盘,西桌上是一套茶具。棋是美玉棋,壶是紫砂壶。苏晓晓众芳客中不乏风流才子,故而舱内颇多雕刻、字画、题诗。这小小画舫内,是琴棋书画,一应俱全。光瞧这架势,传闻中苏晓晓“色艺双绝”中的“艺绝”,看来所言非虚。
“林大小姐,我可算是把你等来了。”这一声,如同黄莺出谷。
无瑕正在欣赏一幅仕女图,只听得屏风后传来这么一声,便立刻意识到:我就要见到如今在这南京城里的第一美人苏晓晓了。无瑕虽是个女子,可和绝大多数男子一样,也盼着能一睹苏姑娘之芳容。只因为在民间的美女排行榜上,苏晓晓是第一,林黛玉是第二,她无瑕,只是第三。要说排在林大小姐之后,无瑕心服口服,她是见过林妹妹那“倾国倾城貌”的。可由于从没见过苏晓晓的长相,所以她一直对此人霸着第一的位置,心存不服。如今只需转过头去,便可亲眼瞧见苏姑娘了,无瑕却反倒紧张起来,不敢回头了。
又是那铃铃盈耳的声音:“此画名曰《调琴啜茗图》,是唐人周昉之作。我在杭州时,一巨贾听我抚了三日琴,将此画赠给了我。”
无瑕能感到身后苏晓晓正越走越近。只听脚步声,苏晓晓该是体态轻盈之人。光听说话声,又猜想苏晓晓的年纪也不过双十年华。无瑕好不容易才转过身去,虽着男装,却不再掩饰,故而作福报了身份:“小尼乃城南掩瑕庵无瑕,今日乃是受友人林黛玉之托,替她前来与苏姑娘相会的。”
“哦?呵呵,我这花船上,今晚‘榜眼’没来,倒是来了个‘探花郎’。”一阵笑声,余音袅袅。
方才无瑕借着作福故意低下头去,她那时还没做好见第一美人的准备。现在听到苏晓晓话里有话——这“探花郎”一词一语双关,不仅将苏美人自己比作了花,更暗示了美人榜上的排名——无瑕便骤然提起一股气,抬起头来,准备把这苏晓晓端详个仔细。
这苏晓晓穿着烟霞色绢纱金边绣花儒裙,散花软烟长罩衣,看她身材苗条、体格风骚,站在那里,便是“亭亭玉立”的最好注解。由于裹了足,那对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使腰肢扭动,风姿绰约。可要单论长相,苏美人却和无瑕美人是大大不同的两种风格。她天生一张狐媚子脸,又后天添上许多媚态,故而宜喜宜嗔,说是“回头一笑百媚生”,算是说轻了她那颠倒众生的魅力。
林黛玉、无瑕、苏晓晓三人都是绝色,可绝色如同百花,各有各的美法。要论怎么个美法,皮囊色相倒还可眼观。最难相较是气质,只可意会,却难言传。黛玉是大家闺秀,美在一个“淑”字;无瑕是“谪仙”,美在一个“飘”字。而这苏晓晓,实实在在是个“尤物”了,其美,却不是一个“骚”字可道尽的。
无瑕见眼前的女子,那双媚眼含笑、似醉、带梦,莫说是男子,就是她这女子见了,也心中一荡。
“若解多情寻晓晓,花柳深处是苏家”。难怪,难怪……难怪苏晓晓名声那么大,难怪都说她是第一美人!见了苏晓晓才知道,原来真有一个人,可以美到山水、草木、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她的陪衬。她,才是天地景色中,唯一的亮点。
“东儿,去沏壶龙井茶来。西儿,你去将准备好的东西端过来。”
随着苏晓晓的指挥,粉衣侍婢沏了茶。而翠衣侍婢则端来了一个托盘,盘上放着四块木牌。木牌上分别写着“琴”、“棋”、“书”、“画”四个字。苏晓晓先让无瑕坐了,方才落座,指着那四块木牌道:“我前阵子听‘普济厅’吴老板说起林家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时技痒,便腆着脸修书一封,邀她今日前来切磋的。这林大小姐却为何……”她止住声,瞧向无瑕。
无瑕道:“林大小姐前几日大病一场,这几日方才好些。她身子还虚弱得很,我见她这般模样,窃想得自己这四艺也算过得去,便不知天高地厚,替林妹妹来赴今日之约了。”
“如此说来,倒是少闻无瑕尼师也爱这四艺。”苏晓晓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这句一带而过,然后又说,“这四块木牌上,分别写着四艺。我寻思着,尼师你远来是客,你选了什么,我们便切磋什么,你看可好呀?”
无瑕听对方言语中满是轻慢之意,她怒意稍起,却立即克制住了,只是平静回敬道:“苏姑娘,这花船乃是你营生之所。我自当客随主便就是了。”
苏晓晓捏着茶杯的手先是一紧,脸色微变却稍纵即逝,她想了想,道:“你推我让的,只怕到明天都决定不了。既然如此,我看不如这样吧。”她说着,将托盘架于两腿上,转过身去摆弄了一番后,再将托盘放回桌子上时,那四块木牌有字的一面都被翻了过去。她道,“尼师,这四块牌子顺序是我摆的,你来翻。翻到哪块,我们就切磋哪块上的内容。如此一来,但凭天意,岂不妙哉?”
“如此最好。”无瑕也觉得这个法子好,便点头允了。
待无瑕翻完牌子,两人见是个“棋”字,都心中暗喜。一来是因为此二人在这四艺之中,都最精通对弈之术。二来这四艺中唯一能直接一较高下的,便是围棋了。苏晓晓道无瑕是客,让了黑子给她。黑子先行,无瑕走第一步,便是抢占了“天元”。
无瑕走棋,稳扎稳打,多使“尖”、“长”、“立”,颇善“做眼”,总体来说,小处争斗多。而苏晓晓为夺先手,以“跳”、“飞”、“挂”抢占要点,布置阵势,渐渐将局面代入了中盘。中盘的争斗尤为激烈,苏晓晓靠“挤”、“断”、“逼”等连续招法,使自己的棋子不断有生根之地,咄咄逼人。而无瑕以退为进,靠着“拆”、“点”、“跨”等招数相对,见招拆招,步步为营。待到收官阶段,无瑕已经建立了不小的优势。可就在此时,无瑕却突然犯下大错,被苏晓晓关住一条长龙,导致满盘皆输。
“苏姑娘好手段,是小尼输了。”无瑕说着,将手中余子都倒回棋钵,投子认输。
苏晓晓虽然赢了,可心里并不满意。只因她瞧得清楚,无瑕原本稳操胜券,却故意示弱,输了此局。于是便冷笑道:“是尼师好手段,叫小女子赢了。我赢得不侥幸,因为连我的‘赢’,也在你计算之中。真是可悲可笑,我处处争强,于是便输了。你步步示弱,却反倒会赢。只是……尼师,你何苦要示弱呢?”
无瑕见苏晓晓看穿了自己的伎俩,便只能摆手道:“苏姑娘你才貌双全,棋艺精湛。并非小尼示弱,而是姑娘你确实棋高一着啊!”
苏晓晓脸上笑着,嘴上却叹气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为何要处处示弱。因为这早已成了你的习惯。”
无瑕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不禁心头一紧,却没有说话。
那苏晓晓也不说话,只是逼视无瑕。
“苏姑娘何出此言啊?小尼……小尼不明白。”无瑕忍不住先开了口。
苏晓晓吩咐侍婢退下,才轻声道:“你不明白?我看你明白得很。你一辈子都在藏、在躲。藏你的美貌、藏你的才华,因为你的身世,打从一出生你就命中注定是个逃犯。”
“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无瑕又惊又怕,声音颤得不行。
“我是什么人?呵呵,我不过是个‘有心人’。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本打算攀上林大小姐这条线,顺藤摸瓜接触到你。却没想到,你今儿个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不过,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
“我……”无瑕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自称‘袭人’嘛,何谓‘袭人’?龙衣人也。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尼师,您还需要小女子再说下去吗?”就和方才下棋时一样,苏晓晓咄咄逼人。
而无瑕此番却不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弱了,她是真的慌了神:我的身世,是天底下最见不得光的秘密。我与这苏晓晓素未谋面,她为何会知道?不,不,更奇怪的是,她为什么想要知道?
“你既然知道我是龙衣人,是皇族血脉,那……”无瑕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那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苏晓晓听得真切——好!好!好!你终于承认了。出乎无瑕意料,苏晓晓离了座椅,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行了叩头之礼,道:“大明孝愍皇帝后人、无瑕公主在上,弥勒教圣女苏晓晓方才得罪了。万望公主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