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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不可痊愈之伤

离开了位于爪哇的三宝一带,海水摇曳,连带甲板都有一种熟悉起伏的柔软感。

双脚习惯了站在这样的地面,启船的一瞬竟然有种安适的感觉。只是我一直背对着陆地,不敢回头。

像逃走一样,像扔下了皓云一样。

为了不思考这件事,我让自己全心投入到必须完成的事情中。

对于查找建文帝下落一事,我帮不上忙,景弘也渐渐意兴阑珊。在这样的状况中,出奇顺利的反而是与各番国的通邦传谕。

在各国进贡上来的宝物中,有几样特别罕见。景弘专门挑了出来,小心放置,打算用这些回去交差。有各国的番使寄居船上,准备一并回朝晋见。

整日与这些人嘻嘻哈哈,听些他国趣事,白日黑夜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

行至锡兰国。

番使说锡兰国中有宝物,因国王晋烈古奈儿一向喜欢搜罗奇珍,在周边诸国中皆颇有名气。

王云笑说那也要人家肯献才行。

景弘哼说我们的船队可不是盗匪。

大家说说笑笑,那一边却出人意料,听到船队到来的消息,竟然真的派使臣迎接。

依循惯例,本想请使者上船。

但使者声称有国宝要献予天朝,异样珍贵。希望能有明使亲自来接。景弘皱眉说小小番邦架子却大。我却想,越是如此,不越是说明那宝物的珍贵吗?何况,我可没有想过要白拿人家的东西,也备了我朝的礼品,算是交换好了。

这样想着,简单地与景弘打个招呼。

二人一向分开行事,以便于接应。留他带大军与船队在沿海驻留,我带着随行亲兵,先往锡兰国中做客。

年少时代受一部经典电视剧《西游记》的影响,外国人在我眼中皆是绑着缠头,留着红胡子的刻板印象。以至于一路行来,不断大失所望。

故而见到这个晋烈古奈儿时,我真是异常高兴神采飞扬。

此人身材极高,骨节宽大,笑若钟鸣,满脸胡须。身上穿着丝绸长袍,头上裹着精致绸缎,满手红宝石蓝宝石猫儿眼,左耳还悬吊一枚镶有无色琉璃珠的硕大翡翠。远远走来丁当作响,几疑见到小丁当又名“多拉A梦”的远古COSPLAY。

“欢迎啊欢迎!我亲爱的客人。”

从皇宫台阶疾步而行,晋烈古奈儿向我张开热情友好的双臂。那微妙高扬的声调,却令我在瞬间回忆起国产动画片《渔童》中的坏心眼神父来。

“远自中土大唐而来真是辛苦你了。”

——这样的话,当然是没有说的。

但仅过半个时辰,升起一股深深悔恨的我,就希望他能如西游记中的小国酋长们,说完两句固定台词,拿印盖章放我西行归去。

“这是我国出产的美酒,天朝的使者啊,请尝一尝吧!”

国王状似豪放地对我举起翡翠杯。

“呵呵……”我脸皮抽搐地小尝一口。

“只可惜!”果然,他又开始了,“近来雨量增多,葡萄难于生长……”

我真的不是唐长老,也没带八戒悟空。既不会呼唤风雨雷电四神仙快快显圣,也不懂粮食水稻杂交播种。

但是晋烈古奈儿一定要拉我絮絮长谈,两个半炷香的时间过去,我终于领悟了他想说的重点。

两个字——没钱!

“国库空虚啊!”

是啊。我冷眼观窥这仰天长啸的红胡子国王。您就差给胡子也镶个金边了,还真是国库空虚啊……“所以……”他搓手。

“所以?”我挑眉。

“那个……”他谄笑。

“那个?”我怪叫。

于是出现了,动画片里、或人生里,常见到的,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厚颜无耻伸手借钱时的嘴脸。

“你们来自泱泱大国!船货丰腴,满载财宝,何必小里小气呢!就支援给本国一万金币吧!”

“我靠。”

我被这厚颜无耻的台词惊到了,“你做过慰安妇?还是戴着头套扮演过梅花鹿!你家的小猫走失过、第一次作弊就被捉包了、你暗恋十年的那个男生给你介绍未婚夫?你在腾讯网写文回贴超过一千结果有九百九十九条是小广告还有一条是手误发错了——既然全都没有!你凭什么扮凄惨向我这五肢不全惨绝人寰千古第一例特约穿越的太监要钱?!”

于是,我勃然大怒了。

晋烈古奈儿深具慧根,善于察言观色,虽然我说的话他一句没听懂,但愣是能领悟到我在使用超越时空的精华凝粹骂他这一点。

再于是,我就被下狱了。

对于遥远的番国,请大家不要再抱有幻想。丝绸之路、穷奢极侈、贵族生活、玉树琼花、夜夜笙歌——那是DRAMA。

现实乏善可陈不必描述。有一个特别高贵,节省能源的新名词,应勒令作家协会予以推广,它叫做——“脑内”。

请大家自动展开“脑内补完”计划,来想象、我两袖清风所站立的这个地方。一间无电无水四壁陡空的牢房。

“天上明月光。”我琅琅背手,迈出一步,“不如地上双!”再琅琅背手,迈出一步,把头一昂,“蟾宫不折桂,嚣张变窝囊!”

中气十足念这种丢脸的词,实在不值得嘉许。

我唉声叹气,以蹲坑的体势,捧颊沉思。

话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行船风顺尽驶帆。花开只管赞花好,不理明朝酒阑珊。

但我尚未一掷千金买得意,怎么就直接让我身落囹圄长恨天了呢。

月光将牢房的窗镀上一小片银白,映照着分外凄清摇动的几根茅草。我对它摇摇手指,我说这样不行。与其描述这四方角落遍结几张蛛网,我那仅存不多的少女心尚余几许残情,不如思考一下如何脱身才更实际。

我坐在石块上,盘起双腿,一手捻作兰花指,另一手内折九十度横置膝头。摆出大佛状,凝眉神思。

表现我聪明才智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在这本人生中我大显神威的一页即将登场了。故事总要压抑、压抑、再压抑!然后通通通如烟花打上夜空尽情喷释高潮!我堂堂大明国姓爷……哦,不对,那是郑成功不是我。不过说起来,郑成功和郑和以及唱《水手》那个郑智化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吗?我不觉抱臂环胸一脸郑重地沉思起来。

而牢房外骤然间响彻一片地动山摇人声马嘶。

我惊诧地扒头探窥,发觉身高不够,只好再搬来两块方砖垫脚。踩上去,握住扶栏,以小萝卜头的造型用我黑白分明的大眼倔强地怒视蓝天。

此时身后,滋啦一响。

“郑大人受惊了!”

诧异回头,张大口,左边站着张静,右边站着王云。我结结巴巴险些从方砖上摔落,只喃喃道:“……靠,来得这么快。”真是一点给老子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武夫哪懂我这悲戚的少女心怀,径自急着表白:“那晋烈古奈儿活得不耐烦了,竟敢以郑大人为人质,向咱们船上索要金币!王大人当机立断!命人先潜入国中查探,因怕伤到郑大人,务求一击成功!直捣黄龙!生擒晋烈古奈儿那老贼!”

“哦……”我拉长了脸。伸出小指掏掏耳朵,背什么成语字典,“那他人呢。”

“他?”

“谁?”

两张大饼脸一并在我面前显露懵懂无知状。

我斜眼,“还能是谁!”

“哦……您是说那个晋烈古奈儿啊!”两个傻冒一齐露出板牙大笑,“他竟然还敢派人去劫我们的船啊!这老贼实在太贪!”

我仰天长啸:“你们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是在问王景弘啦!”

“我们知道啊。”二人异口同声,抢在我发标之前又道,“但事情要从头讲起。”

“我这人性情浮躁,没耐心听。”我理也不理,一手推开一个,自行钻出牢房寻找答案。

小番邦的皇宫我看不入眼,就连早年燕王府在我眼中也比不上一个五星级酒店。后来搬去北平故宫也觉得看得碍眼,唯一心理平衡是我怎么折腾也不必遭遇收费景点。

本来就只是宽敞这唯一优点的小国王宫,如今触目所及,断柳残阳。大家在船上都憋屈太久好容易可以大施拳脚,就做得难免有些过头。

一路可见我朝士兵,见到我就点头行礼,景弘带兵总算军纪严明。原来晋烈古奈儿发兵劫船导致城内空虚,景弘出其不易破城而入先擒王首。劫船的士兵们听到了自然急着回救,被里应外合一并歼灭,有几分围魏救赵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想,我难免心里又不平衡起来。原来保船是主要的,灭番是次要的,而救我是顺便的?

想着,驻足,抬眸。

就像发生过上千次的巧遇一样。

景弘身披盔甲单手持青缨宝剑,乌黑的立纱帽两侧垂下两条紫金线,滑软的黑发顺披而流,甩过围以淡红软甲的腰部。过于狭长而显现内双的狐狸眼幽黑难测也如烟火明明烁烁。

细软的黑发如纱,展开淡淡一层烟色。剑上一行血迹正斑驳滴落……

我不觉蹙起眉头,轻轻启齿:“你又杀人了。”

“那我要怎么救你呢?”他露出一点牙齿,像在讽刺我一样地笑了。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王景弘一出场,连空气就都凝固沉窒了。我从脑顶到脚板的活跃细胞遭遇蘑菇云扫射,变得心情不好,智力下退,舌头麻痹,言之无味。

为了保证这场幕剧能精彩纷呈,我提议就此彻底封杀王景弘吧。上天却在耳畔轻柔地回应我说你的人生与他相牵共命已经无法剪掉他而单独保留你了……

所以我们只好表情倔强身体僵硬地继续僵持。

我的世界里看不到太阳缓缓沉落,看不到雾气流动湮没周边风景。我就只能看到一个与我不断僵持已有数十载的男人。括号,还是个身残志不残的。括号。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剑,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响,然后掏出手绢擦拭他被血染红的左手。

我说:“我不耐烦了。真的不耐烦了。”虽然其实这话我说过一千遍,我早就不耐烦了。

不就是那样一句话吗?

它充塞飘荡在我的胸口。

我想要说出来,渴望说出来。

拍打的海潮,却又远远地阻止了那声音。

结果,我还是没有办法说出来。

船上的宝物变多了,不听话的俘虏也增加了。陈祖义有晋烈古奈儿作陪了。那么我呢,我又是谁的,哪里来要到哪去的俘虏呢?

夜晚的海幽深难明,船开始返航了。

我回头,景弘站在甲板另一侧正远远凝望着我。好像我和早已被抛置身后的海礁一样,也是某种遥不可及的景色。

“进了这扇门,我们就不是王总兵和郑钦使了。”

“嗯。”

“我还是太监统领,你还是东厂督卫。”

“嗯。”

“我们会变得卑微,因为这门里的任何一个主子都比我们高贵。”

“嗯。”

“会有令人为难的烦恼,会有不自由如牢笼的桎梏。”

“嗯。”

“也许一生也就这样了。我们不一定有第二次出使的机会。”

“嗯。”

“那么,你会不会后悔?”我大声问,“你会不会后悔?”

这里是紫禁城皇城第一道大门,朱门金铆。游历归来的郑和景弘要去朝服面圣。洗去尘烟的面庞不知为何更显苍老,终于尝到了京城的饭菜才发觉彼此的清减瘦削。北平的土地太硬,北平的柳条太稀,北平的空气太干太冷,使我的双目干涩眨动出因不适造成的点点晶莹。

我呀,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向你如此大声说话哦。

王景弘,我在问你,你会不会后悔。

如果你会后悔,现在,就在这里,一起停下脚步,折转回头。我不害怕颠沛流离,也不害怕沦为钦犯。这一世的命是白捡来的,也许就是为了来到这里,来到此刻,来与某个人相遇!

“……天空很蓝啊。”景弘,披着落地的斗篷,上面还沾着几丝枯叶,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夹住划过空野的残黄叶片,喃喃地说着。然后突兀地转头,漠然地看着我,“时辰到了,进去吧。”

耳边慢慢响起敲打的鼓声,就像随脚步辗碎的落叶也正在挣扎着发出吱喳的声响。舌尖转动,品尝着口腔里弥漫开来的奇妙涩楚。变得有几分朦胧的视野里,却又清晰可见,那个人毫不迟疑地向前迈进的身影。

等一等。

等一等。

你还是停下来吧。

王景弘你要是这样进去的话我们再不会有机会了。

在心底,宛如有谁这样无声地呐喊,但是最终也只得移动脚步跟上去、跟上去,然后明明是一前一后地行走,为何渐渐又变成了并肩而行?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拾阶而上,想起那年去旧京时念了陆游的这首词。当时景弘笑我,说情景意皆不相通。时今时日又如何?我若有所思侧目望去。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细长的眼皮微妙地转来,他慢慢接道,“错错错……”

叶片飘零转落,锋利的边沿切碎我与景弘之间透明的壁垒。眉睫线交,四目相凝,情绪激烈翻滚。却只得最终微笑。

我说:“景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朝夕共处,我竟不知道你也懂得了诗词歌赋。”

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我总想把一切感情逼迫出一个水落石出。总是对他别扭、总是对他严苛、无法对他温柔,但是以后……再也不会了吧。我决绝地站在最后一层通往正殿的台阶,左腿在上右腿在下,微微侧首含一缕笑。水晶般通透浩瀚的蓝如缦铺展,迎风猎猎的皇旗成为幕布般的背景扬展在我的身后。

“你这种不舒服的笑容,真使人害怕。”他喃喃说着,仿若寂寞若有所失。单薄的眼皮下包裹着两抹黑亮的幽柔,那般哀怨地瞧着我。柔软的发丝全部随风向后展扬。洁净地仰望着我的脸,像要马上被抛弃了的孩童。

你瞧,景弘,你又开始了。

你不肯把手递给我,又不愿意让我先行远走。

这是一段缥缈的难以确认的感情,只因你一次也不肯给我承诺。

迎接我们的鼓声又在敲响呢,你说你不会后悔,所以我就放过了你。虽然事实是我们早已经踏进无法再放过自己的世界。

因这是你的选择,而我,只好配合。

满朝官员的脸大多肿了胖了,大明的江山在永乐大帝这一代短暂嚣张地繁盛昌茂着。番国列使远远地追随身后献上锦盒。不肯臣服的酋首,也被捆绑献于殿上。

谈笑声,惊羡声,议论声,像以谁为圆心圈圈扩散,充塞耳鼓。

毫无来由,我想起《平家物语》开头的引诗……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好似春夜梦一场。

一切繁奢均如幻象,二世为人的我,早已无法分辨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就像我难于猜想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过一个泼辣女子,她叫郑椿萱。

睁开双眼,双脚立足的方寸,就是真实的世界。

用手触碰,带着温暖的指肚,才是可靠的温柔。

你的眼睛正看着我,一如千百次我回眸你总在看着我。

于是我就轻易地向你启齿微笑了。

不去管朝堂上九五至尊正要开口,不去管脚下的世界是否下一秒崩溃为镜的碎片。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再也不会逼迫你,难为你,与你闹别扭了,好吗……景弘,你看着我的话,我也毫不犹豫地回望向你。

你那羞涩的笑容没有被年华改变。

你还是当初我无法不去心怜的少年。

所以,你就是世界,这里就是真实!

——那,就是郑和的决定呢。

“一路辛苦了,听说你们在各国建立了栅栏货舱是怎么回事?”散朝后,朱棣兴致盎然地问我。

“回禀万岁,有些地方民风淳厚,有些地方却宛如盗匪。对我们带去的货物满眼觊觎又不肯正经做生意。不得已,只好设一基地。船一靠岸便先设立栅栏、建起城垣围筑,把钱粮安置其内。”

“不错。之前先带消息回来的那个……呃,江南梅家的,也是这么说。”

猛地听到皓云的消息,我心里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表面却淡淡答复:“梅皓云帮了不少的忙。他精通番语,为船队做翻译,先前修船筹款说服江南众商家也是由他牵线。”

“嗯。朕会考虑给他奖赏。不过……”朱棣笑吟吟转过脸来,“郑和又想要什么奖赏呢?”

骤然靠近的脸,令我吓了一跳。身体不自然紧绷后退,稍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没办法。这里是朱棣的御花园。除了我们两个,其他宫女太监都远远落在丈许开外。满园菊花吐蕊枫叶飘红,瑟寂而又端穆的景象。

几片木叶沾水,若鸿羽飘浮。

格外安静的环境中,我不愿与此人单独相处。

朱棣锦衣华服,宝簪横插金冠,几缕碧绦垂饰。原该是春风得意正壮年的岁数却异样面色幽冷、笑容也带了几分不健康的病态。

大殿前行如走灯的过场,赐宴,接风,一一应付完毕。拖着满身疲惫却还要在花园应付朱棣。同样的问题,分别要问两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奖励嘛……”我沉吟,“一时片刻也想不出来呢。”

“唔。”朱棣好像很满意,“你还是没有什么野心啊。”这样说着,感慨万千地眺望宫殿之上的绵远山青,一面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

我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没话找话道:“皇上,您可瘦了不少。”

“不知为何总是难以成眠。”朱棣挑眉摊手,“那帮庸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难以成眠?”我惊道,“恐怕是心魔作祟。”

朱棣伸手指我,苍白的面孔滑过一丝异样神采,“就只有你敢对朕这么说。”

我不语而笑。人生是戏剧,暮暮朝朝,我之所以敢,不过是因为你有这般期许。你对我例外,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可以与你如此说话不分上下的奴才。

曾经有人总结失眠,说,白天太亮难以成眠,黄昏太灿烂难以成眠,夜晚太孤单,难以成眠。

由此看来,我们大家不分王孙公子,人人皆有心魔作祟。

“早年有人进贡一批烟火。”朱棣兴味津津,间中比手划脚地形容,“可惜你与景弘不在。”

“那是奴才们没有眼福。”

“哈哈。我留下来了哦。”朱棣的嘴角浮起一丝隐隐得意,放在我肩膀的手指加深了力度,“现在就去放吧!”

肩膀生疼,我只得强力忍痛而笑。

于是朱棣在前面快步带路,变做了顽皮的孩童。我在后面小步跟随,太监宫女随行身后……远远望来一定有如一串奇异生物。

夜晚还没有降临,此时尚且只是黄昏。

但皇帝说要放烟火,普天下又有谁敢说此刻不是时候呢。

我们再也不用驱车赶往城郊,就在这偌大的御花园里。烟花通通通打上天空,灿烂盛放而又转瞬消弭。坠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烟丝如闪亮光线曲行烁落流金霏雨……

一时,泯然无声,只傻傻张嘴仰望天际。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讨厌无声的烟火。

尽管在它坠落之后,我们轻易地遗忘它的颜色。

烟花就是美丽寂寞、转瞬消失、却又永远在绽放的瞬间为人所仰视,一边绽放一边凋谢的零落花朵。

朱棣落寞迷茫地看着最后一丝烟花泡沫,忽然说:“父王不在,棠儿不在,已没有人会再骂我……”

是啊。大明永乐皇帝的妻子,史称仁孝皇后。我那慧黠聪灵理智的徐小郡主早已芳魂渺杳。间中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后宫里忧郁惆怅带有病容的皇后奇妙的记不清楚,回想起来还是仿若那年初相见,草丛中,湖水畔,白花开,身着湖蓝缎面芍药图案的少女怀抱皮毛若雪的小兔面靥娇嗔。

我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

朱棣径自转了话题:“你回来还没有见到王祯吧。那孩子很有出息。过些时候,朕准备让他去太子身边做事。”说完侧头看我,似乎在等我有所反应。

“王祯?”我攒眉思索满面疑惑。王祯是谁?谁是王祯?“啊啊啊!”半晌,伴随朱棣渐渐发青的脸色,我终于迟钝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瞠目叫出:“大壮!”

朱棣没好气地看我,“看来我这人情是不必给的,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半个义父。”

怪只怪我从来只记得我这半个义子姓大名壮!景弘给他儿起的这个大名实在太无特色。王祯王祯就是默念一百遍,相信大家也和我一同记不住啊。

想不起来还好,想起来了又怎生再坐得住?

当下神魂不守,朱棣也不再留我。退出宫去,第一桩事就是去看我儿。

我儿自幼乖巧伶俐活泼可人,早在凤阳就很受郡主疼爱。二皇子出生后,又与二皇子同吃同玩亲密相随,本来好好做个伴读,将来一定很有前途。可惜他爹(当然不是指我)却被糨糊迷了眼猪油蒙了心,非让好好的孩子练什么武功,当什么锦衣卫。还振振有词说跟着皇子难免卷入复杂的宫斗,难道去混锦衣卫就能自在清闲吗?

想我离京之时,我儿已是清朗少年,现在想必一定更加俊秀可爱。

我喜滋滋搓着双手,口袋里揣了一串准备送给我儿的明珠。如今除我儿之外,皇宫内外再无好事。当下打听了地址,离皇宫不远的白柳巷后街258号黑门。夜色擦黑,月色朦胧,尚未靠近,先看到有人穿白斗篷提了个纸灯笼,白无常一般地飘出来,顿时吓我一哆嗦。

仔细一瞧。

我儿变俊了啊。

长脸、弯眉、秋水眼。银白丝制斗篷衬托得面如芍药,笑若芙蓉。青丝柔顺服帖,长长垂过腰际,脚下蹬双黑纱靴,优雅出尘令人见之望俗。

我激动招手,声调都变了:“大壮,还认得我吧?”

白无常似的美青年一愣,挑高了灯笼,含笑道:“原来是公公。”

我心下打结,心说不对啊。我儿怎么如此叫我?

但见美青年以手推门,向内叫了声:“王祯,你义父来看你了。”又转头说,“看来公公不记得我了。我是高炽啊。”

啊啊啊!我在心底发出惨叫,二皇子朱高炽!

“原来是殿下!”

话说人的成长轨迹真是难以寻觅啊。谁能想到当年兵荒马乱出凤阳时,郡主腹中的骨血如今已经玉树临风了呢。我就觉得我那黑似煤球的儿再怎么男大十八变也变不成这样美丽……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到三更半夜,这夜色擦黑的时辰,堂堂皇子往锦衣卫私宅跑好像也有点……

“三保!”

来不及思考哪里有所不妥了。我那没大没小的儿,已经旋风出山般一路奔来给了我一个熊抱。等等……不对。

我以手抵胸推开面前的人,怀疑挑眉,“你是祯儿?”

他扁扁嘴,“自然!”

“我家祯儿还没有到我胸口高……”我疑惑想,怎么如今我反而只到他胸口高了呢。

面前的王祯不好意思地笑,“您与义父先往江南后去福建又再出海。巡巡转转,总有三四年,难道孩儿还不会长高吗?”

“有道理。”我瞪眼,重新把他细细打量。

棱角分明的脸庞,浓密的剑眉,乌黑油亮的头发,包括高我一头的身高。不错,我儿极有男子气概。就可惜长了双“少女漫画的眼睛”,过于清亮柔和,透着清泉水般的温泽柔软,反而没有景弘煞气冷峻。

我别扭地揣着袖子,心理不平衡地讷讷喃道:“真是奇了。既然都没有血缘关系……怎么就像他不像我呢。”

“这话说的。”王祯笑了,“一般人还真听不懂呢。再说我也没有哪里像义父吧?”

“和他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像的。”我撇嘴,伸出小指头尖,“但和我就一滴滴也不像了。对了,你爹来了没有?”

“义父在东厂见到了。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想必这会儿还在忙。倒是我知道您一定会来看我……”“你倒知道我疼你。”

“所以啦,特意请了一位贵客。”

“二皇子吗?刚才在门口瞧见了。不是我说你,祯儿,和二皇子他们不要走得太近,很容易一不小心就……”

“哎呀,不是啦。”一边打断我,一边握住我手腕直接把我往屋里拽。

还说不像呢,就这没有耐性又不好好听人说话的地方就像透了景弘,早知道当初让他随我姓多好,如今再改也晚了。

“什么人啊。”我嘀嘀咕咕用力抽袖子,抽了几次都挣不脱。看来祯儿武艺确实不赖,至少抓我不成问题。

“傥来。”

屋口站着一人,笑盈盈转头看向我。两个字一叫出口,我就如被雷击,当场愣在原地。

不管愿不愿意,人一生总有不止一个的名字。小时候被父母叫做“宝宝”,恋爱了就变成情人的“阿娜达”,结婚了是“老婆子”,再往后是“孩他娘”。偶尔遇到个把情况特殊的……比如我,郑椿萱、马三保、郑和……

还有、还有,望眼普天下,就只有他会这样叫我,好像某种独一无二契约般的名字——傥来。

屋内的灯,罩着缦黄青纱,透出莹莹光耀。这个人踩着门槛,一袭宽大青衫,长发披散未扎未束,一缕额发绵绵卷卷斜掠过特别饱满的额角,唇瓣总是向左轻扬犹若淡色春山。

除梅皓云外,再不做第二人想。

我的手脚忽然无处可摆,我的舌头在口中蓦然打结。曾经你答应过一个人会一直陪他却又中途把他丢下而后再次相逢他依然毫无怨尤对你美丽微笑……只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境,你才能了解我此刻羞愧的情怀。

“三保,梅先生身体不好,别在外面站着吹风,先进去再谈吧。”祯儿在身后提醒。

我讷讷称是,几乎同手同脚进了房间,与皓云对坐,手里转着杯子连连喝水掩饰紧张,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半晌才想起来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梅先生随之前的船队先行抵京,皇上有召见他,问了些你们海上的事情。”王祯成熟地应答,“我自然也急着找先生问话。打听你和义父的消息。”

我皱眉,“那……你为什么叫皓云先生?”

“先生实在博学多才。”王祯神色向往,“连二皇子也很敬佩先生呢。我们俩已经决定要拜先生为师。”“原来如此……”我口中喏喏,心里却总怀着疙瘩,不太敢抬眼去看皓云,“那个……一直没有回江南去啊。”这样的话才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好像是在赶皓云走一样。

皓云却大大方方地说:“苏州并无急事,京城也可做生意。”

“哦,这样。”我干笑。

对于为了掩护我而受伤,我却没能遵守诺言一直照顾他的事,皓云只字不提,就好像曾经我以傥来之名化作女装在路上与他相遇,而后再次相逢时他明知是我却对前事也不再提及。

这份假装忘记的温柔体贴,实在令人窝心而又无以回报。

其实留在京里,是在等我吧。

——像这样自大的话,我怎么也问不出口。

可若不是祯儿多事,我即便知道他在京内,也一定会想办法避而不见。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回报他的温柔吧。

像这样的事,不必说出口,答案也摆在那里。

桌上的一盏明灯摇摇曳曳,以不停的说话掩饰紧张的我,只顾着讲那之后在海上发生的事。祯儿听得有趣,不时问这问那,我却只觉皓云由对岸射来的视线令我脸皮发烧心脏停跳好像浑身上下都被那目光戳出无数洞孔,尽管他的眼眸一直温柔清澈,有如夜空……

夜深了。

无法拖延着不回去。

深秋的晚上,空气里飘逸起零落到极细微的针般丝雨。

皓云撑起一柄青伞,伞篷圆大。像支起了一方结界,将我二人罩于世界之外的某个地点。

雨极细,风却凌厉。手掌大小的叶片被刮过道路在风里卷来卷去,伞之外的世界如此动荡,皓云身侧的气息却宛若凝练一般的寂寞沉静。我们并行走着,不发一语。

适才,在祯儿那里,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不是彼此表演一般地微笑着吗?为何身边的人看着远方的落叶在风里摇动,目光如此岑寂?

布靴的声音、下雨的声音、远远近近、混合着心跳的声响。

“苏州并无急事,京城也可做生意。”

“嗯?”

皓云突然把适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略略转过头来,看着我笑。

“只不过,我留下来是为了等你。”

“……”

我无法回答,伞下只有沉重的呼吸。

而皓云就好像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一样,又微笑着转过头去,“京城我还哪里都没有去呢?我想你回来之后,两个人再一起去。就像在旧京那样,爬爬山看看风景;就像在苏州那样,聊聊天,吹吹曲子,下下棋。”

说了旧京,说了苏州……唯独不说海上。

是不想让我想到难过的事吧,可是你这样温柔的话,我却反而觉得有点想哭。

“我,还是你的朋友对吧?”

这样不敢确定却又怀抱着希冀的声音,根本没有说过一点过分的话语,没有做过一点过分的事情,这样的皓云,这样的皓云,你让我怎么可能说出不是呢。

“当然了……”

我几乎快要哽咽了,在风里,我低下头,揪住了皓云的斗篷。

“当然是朋友了。”

“那现在我要怎么叫你呢。”他轻柔地问。

在海上,景弘强说要上下分明统领军纪所以皓云也都叫我郑大人。他总是这样,根本不与人争,像怕我为难似的,一径温柔地对我好。

我是景弘的三保、朱棣的郑和。

他们都喜欢用专有意义般的名字叫我,好像这样一来,我就被盖上了某种印章,我就是属于谁的了。

我也同样是皓云的傥来。

可他却问,我希望他怎样叫我。

其实我心底是有一个希望的……

但是我不能说,我根本没有办法说。

我只能含笑抬头,“用你喜欢的方式叫我吧。”

因为你对我温柔,我也想要对你温柔。

可能在这个世界,就只有你是我的朋友。可能这一生,也就只得这一个朋友。可以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无私地付出了感情,不要求回报,也不说任何使我为难的话语。

“呐,是好朋友呢。”我满脸焦急地确认。

皓云在伞下,微微地笑着颔首。

在祯儿那里意外地与皓云重逢,找不到任何可以说“不”的理由,于是再次成为了朋友。好像在爪哇的那些事从来都没有发生一样。我的承诺,像秋末冬初甫逸出口,就会消散在空中的白色呵气,虚幻无力。

景弘一如既往,行走在宫内宫外。偶然碰到,也不再装成看不到彼此的模样。有时也会静静地并行一段路,即使谁也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

在京内有了属于自己的宅子,虽然从前总把这当成一种奢望。只是亭台轩榭藕花开落,只会使人更觉寂寞。

宫内已无从前燕王府的老人儿。像怕睹物伤人一般,朱棣不想看到任何令他想起徐棠的人与物吧。只有我与景弘,自幼与他相伴,故而跳脱出了某段回忆的桎梏。

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一样也会害怕寂寞并有诸多烦恼?冷眼旁窥,以至不再想要感叹什么。

从宫内慢步而出,踏上石桥,冬柳岑寂,湖水初冻。景弘抱了个包裹,像要从外面进来的样子,在桥的那一侧猛然看到我,收住了脚。

我看着他,他望着我,隔着短短一截桥身。四目相对,想问这一生能有多寂寞……遗憾而又无法可想的感情,像薄冰上的朦胧倒影,似有还无,不甚分明。

“要回去了?”他问。

“嗯……”我点了点头。

“虽然你可以在宫内外自由行走,不过还是不要太出风头才好。”景弘欲言又止,“最近朝中大臣对我们很是不满。”

“你我算什么?”我接道,“他们是对皇上派船出使一事感到不满。”

“……话锋还是会冲着你我而来。”景弘淡淡说,“要格外留神。”

我知道大明一直都有宦官参政的隐患,也因此一向政治黑暗。但这与我何干?我没有野心,甚至渐渐连自己的愿望都不再明晰,连自己喜欢谁、讨厌谁,也变得难于了解。我只求日子就像这桥下的水,周而复始平静循环。

“吃饭了没有?”

我呆望着脚下倒影的空隙,景弘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

“还没有……”我讷讷地说。

祯儿常往我那里跑的缘故,连带着我和二皇子也熟悉了起来。二皇子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自从我说他做的桂花鸭好吃,祯儿就隔三差五地去人家府上提整个食盒回来给我打牙祭。虽然我也觉得,这样实在厚脸皮,但既然二皇子都表示没关系了,我还装什么假,在什么意呢。

“那……一起去吃饭吧。”景弘闷闷地说着,转过了身体,变成与我往同一个方向行去。

“嗯?”

“怎么?”他停下脚步,微微睁大眼睛。

“没……没什么。”我挤出一个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对啊。又没有事先的约定,祯儿不见得每天都会来嘛……祯儿不来的话,皓云也不会跟着一起来对吧……

心里有点隐隐的打鼓,不敢说出最近皓云都会去找我一起吃晚饭的事。对于景弘难得的邀约,我就像要去约会的少女那样,心暗自跳个不停。

也许人就是这样自私,会选择自己内心渴望的东西。即使为此辜负他人也找出种种借口说服自己。

像景弘这种没有生活乐趣的人,自然也找不到藏有美食的饭庄。但是坐在桌角残缺的小桌旁,看着门帘在风里随意晃荡。心里总觉得有点高兴,塞到嘴里的食物是何等滋味都不在意了。

景弘用左手使筷子,一边默默地吃,一边会不时发呆。看着一条白菜也会发愣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可以在暗夜变身为挥动银刃的刺客。

“每天都来这里吃饭?”

“嗯。”

“偶尔,也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嘛!”

“嗯……”

只是看似关怀的一句话,习惯以嗯作答的人,话音中就多了一分温柔感。我看着这样的景弘,强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我问:“景弘,有什么愿望吗?”

沉默的眼睛看着我,又别过去,“……没有。”这样简扼地回答后,放下了筷子。

出来时,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了下去。

“北平太有季节感了。一入冬马上就黑得早。”我有些厌烦地说。

“我倒很喜欢冬天呢。”景弘出人意料突然说了这样一句。然后抬手压低了戴在头上的斗笠。

“为什么啊?”我傻傻地皱眉,“冬天又冷,还会下雪。”

被斗笠下那一小截黑纱遮挡,只能看到景弘的鼻子和嘴角浮出微笑的痕迹。

“我喜欢雪……”

景弘这样说着,先告辞了。

我有点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

喜欢雪?那个对美食不感兴趣,几乎从来没有发觉会去喜欢什么的景弘,竟然说他喜欢冬天喜欢雪……太出人意料了。

我搞不懂地摇了摇头,转身往我自己在宫外的宅子走去。

远远看到红门前插了一只灯笼。

莹莹光亮照亮了脚下那方青石板。

我在石板上跺脚抖落满身被风刮裹的落叶,一边想着祯儿果然来了吗?“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走过小小的院落,看着映在窗上的剪影,我蓦然愣住了。

俊秀又美丽的剪影孤零零地守着一盏明灯。

那个身影只用看的,我也知道是皓云。

忽然觉得……歉疚的心情又涌了上来,硬着头皮推开门,果然,偌大的食提盒旁,是皓云独自坐在那里的身影。

“嗯?你回来啦。”

听到身后的响动,马上回头,扬起嘴角温柔地微笑。好像刚才我所看到寂寞无表情的他,才是幻影。“我以为是祯儿呢。”我也只好笑着说谎。

“嗯,今晚他当班,所以过不来呢。”皓云带着苏州人说话特有的绵软口音,“反正我也没事,就替他来送饭呢。”一边忙着打开盒盖,拿出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可惜有点凉了……不然我帮你热一热好了。”

“不用了……”我按住皓云的手,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这样的话,“就这样吃就行了。”在舌尖滚动一圈的声音,变成了这样的语言。

“那我热一些酒过来吧。”

皓云没有怀疑地美丽地笑着,转身去拿酒壶。

红色的蜡烛摇曳,照亮食盒里的菜肴。我忽然发觉,其实我是一个大呆瓜。我总是嫌弃景弘迟钝,景弘笨。但事实是我才是最笨的那个笨蛋。我竟然没有想到为什么北平王府的厨子总是在做江南菜……

是啊。这些菜,这些菜……其实一直都是皓云在做吧。

虽然不知道祯儿为什么肯帮他圆谎,但是,喉头猛地蹿上一股热流,我夺过皓云手里的酒仰头灌下去。

“等一下,还没有热好!”

“没关系,我太渴了。”我笑着说,眼中涌起一点湿气,“被呛到了。”自己这样解释,不这样无法掩饰。“那多吃些吧。”皓云把我喜欢的菜放在我面前。

“嗯,我很饿呢。”装出惊喜的样子,夹菜大口大口塞入嘴里,就算会被撑死,也要全部吃光,“哪,一起吃,一起哦!”我把另一双筷子塞入皓云手里。

皓云微微一笑,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发出一阵咕噜声响。随后只好尴尬地低头,自己也忍不住闷笑地夹起菜来。

“你饿了就先吃好了,没必要等我嘛。”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说。

皓云拨弄着碗里的饭,点了点头,说:“是呢。”

不会说出“我想等你一起吃”这样的话,是因为不想给别人任何压力与束缚吧。可是皓云,你不知道吗?你的这种体贴本身,已经是太过令人无法拒绝的束缚了……

夜晚,因为吃了双份的晚餐,而在枕上辗转翻滚的我,不知要哭还是要笑地这样想着。

寻找建文帝的事,朱棣大抵已经死心。但对行船出海的兴趣反而日渐浓郁。这天下了朝,在御花园与几个重臣摆琼花宴。言谈间,又聊起之前来国的番使。

“皇上太过心慈仁厚,竟把那番酋给放了。”丞相耿耿于怀。

我也耿耿于怀。虽然那海盗陈祖义是被斩首了,可那晋烈古奈儿愣能同人不同命地被赦免。想必是那家伙实在口灿莲花……我愤愤地想。

朱棣说:“诸葛亮七擒孟获。可见难的是收服人心。我们既然开海通商,自然以和为贵。”

我打了个喷嚏,嘴角皮笑不肉笑地抻了抻。

曾几何时,自立为帝,斩杀全部不肯降服的朝臣,几乎是血洗旧京朝廷的燕王殿下,也懂得以和为贵了。

“郑和。”朱棣忽然叫我,“你看那边那株梅树似乎开得特别好呢。”

“是吗?”我下意识说着顺着朱棣的指引极目远眺。

透过宫殿一角,琼枝玉碎的白梅在风里削薄滚动果然怒放得别有一番风情。

“用梅花上的雪拿来沏茶,可以明眼润肺!”朱棣突然说,斜首噙笑看我,“你从小就习惯满口胡说。”自己拿起茶杯抿了口,又想到什么一般,径自微笑。

我冷汗环顾,发觉丞相与侍郎都在瞪我。妈的,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皇上,莫信妖人练方之说!”

“自古延命炼丹皆被证明纯属无稽之谈!”

别说,这个丞相大人他还挺唯物的,可是干吗一边说这些一边非得瞪我?朱棣添油加火,笑问:“那蓬莱仙山一说,想必也不是真的了?”

这人从小只怕鬼不信神,现在说这个,纯属逗弄他这帮臣子。

可惜丞相和侍郎的眼光已经化为冰箭,一边寒冷地看着我,一边冷冷言“或许有吧。但一国之君应把眼光放于国家民生……”诸如此类之谈。

我同朱棣一并索然无味地听着,之后朱棣对我说这帮人不懂什么叫做玩笑,他们生怕我派你出海是为了寻找蓬莱仙山呢。

我哼哼笑想,是呀,不敢骂皇上劳民伤财,就只能对听令行事的我施予寒冷光波了。不过算了,就好比在一个单位,只要我讨领导喜欢,谁管同事们看我是何种眼色。

我说:“雪水烹茶之说古来自有,不如郑和再去扫它几坛,封层地下,开春拿来酿酒煮汤都不错。”

朱棣笑了,顺口便说:“五弟一直都喜欢你做的那个冰镇桂花……”说着,陡然想起五皇子早就不在了……于是默然噤声,失去了笑容。

我也不敢说笑,只能立在一旁。

“朕身边的人……好像都消失了一样啊。”朱棣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我一时不忍,多余说道:“郑和还在……”

“啊、对。”朱棣恍惚转头,“郑和还在,景弘还在。”

我柔和更正道:“是一直都在。”

“……以后也在?”

“也后也在。”

朱棣穿着明黄色的衣袍,滚边处细细镶绣着腾龙的图案。因为瘦削而变得深陷的眼眶,看起来有几分憔悴。这是我朝九五之尊永乐大帝,但此刻风卷残梗只觉他寂寞不堪。

我总是这样,轻易就忘记与人相处的分寸,轻易就忘记自己是谁。然后许下不能实现的诺言,给人不应给予的期待。

“……奴才该告退了。”

双袖互扫,行一个大礼,我容颜端肃,也希望他能收敛心神。

调转过头,远望山林如墨。城池泛起淡淡青灰。宫人正坐小船拍木桨,将御花园湖内初冻的冰茬击碎。

王祯问我为什么最近不常搭理梅先生。

我淡淡看他,我说:“你义父近来很忙,无暇访客交友。”

王祯瞪大纯洁的双眼说:“义父很忙,与你有何相干?”

我气结:“那我是谁?”

“你是三保啊。”他回答得大大方方。

“来来来。”我一脸慈爱地向他招手。他全无防备地纯蠢走过,被我一把扭住耳朵,“平常没有调教好你的礼仪是我的错。”我瞪眼教训说,“再怎样我也是你的长辈。”

王祯委屈,强辩道:“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嗯。以前我年少无知,现在你年少无知。彼此年少无知时的事就不必提了。但从今天开始,你不能满口三保三保地叫我。”

王祯别扭,说:“义父也这么说,但我改不过口。”

我假装听不见,心里却小有感动。原来景弘还是知道维护我的脸面的。

“他说我和他叫得一样,无形中让他矮了一辈。所以让我管你叫郑和。”

“……”收回前言!我转身疾走,王氏父子一般无肺无心,真真讨厌。

王祯在后面追过来,“等一下啦,三保,三保!你要是不想理梅先生,就和我去玩吧。”

“你当我和你一样是十六七岁青春年少啊。”我伸手捅捅他,“你家三保我是很忙的。”

“你胡说。”王祯居然理直气壮,“近来你可清闲得很呢。高炽帮我查过了,在宫里也没人敢排你的轮班吧。根本就是闲来无事在宫里晃来晃去吧。”

“你叫二皇子什么?”我奇怪道。

王祯闪过一抹狼狈,扬嘴说:“是他让我这么叫的。”

“祯儿。”我搂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路向前,“我知道你自幼都在郡主身边长大,和二皇子有如手足。不过你得明白,他们和咱们是不一样的人。你看你义父和我还有当今万岁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身份有别,许多事当时不变,后来也会变的。”

“二皇子不是那种人。”他不以为然。

我叹了口气,朱棣小时候也还青涩可爱呢。当了皇上,人总要变的。看了眼愣愣的王祯,我伸手揉揉他脑袋,说:“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既然人早晚都被迫要明白,那早明白委实不如晚明白。

两小无猜最好,拖过一天算一天。

不过王祯这样一说,我就不能继续无视皓云了。其实自那天过后,一直也没有再见到皓云。

他不主动来找我,我也乐得避着他。

想想也真是复杂,我和皓云何时起,竟也变成与景弘那般诡异了呢?

我对自己说今生惹上一个王景弘已经造化弄人,不想再和别的什么人牵扯不清。只是皓云有点不一样,这个朋友是我自己承诺下的。

我叹了口气,和祯儿告别后,就去了梅家在京内开的字号。皓云近来闲着无事,在那里帮忙当掌柜。我一进去便笑,我说:“这真是天下第一美形掌柜的了。如何,可是游客如梭?”

皓云抬头一笑,“就只有你这么说。”

我最喜欢梅皓云这一点,不管我和他相隔多久未见面,再相逢时,他总是一脸恍若无事的表情,不管上一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他都浑若无事当作一切未曾发生。

旁边的伙计插嘴道:“哪的话。说您英俊潇洒那可是京内商圈有名了啊。每天多少人带着闺女在咱们这里出出入入,为的不就是能入了您的眼嘛。”

“哈哈。”我拍掌而笑,“梅皓云你还想骗谁?人帅就是藏不住的嘛。”

他笑了笑,放下毛笔,走出柜台,“你心情很好吗?”

“当然啦。”我漫不经心地答,“自己的朋友是万人迷,我也觉得与有荣焉呢。”

“可惜我大概会走独身路线吧。”

我睁大眼睛,“那岂不是太浪费了吗?”

皓云不搭理我,只说:“难得有空,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今日天色不好。不如改日吧……”不知为何,我兴致疏懒,总是提不起神,勉强来见皓云,终究还是懒得动弹。

“那好。我请你吃饭好了。”

“正是要来敲诈你。”我弯眉笑眼,做出高兴的笑脸,“呐,天气好的时候,一起去枫园吧。”那里冬叶红艳,石木扶疏,是难得冬日可以逛一逛的去处。

“好啊。”皓云并不坚持,只是有点落寞地看向窗外,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个好天气呢……”上次吃饭的事让皓云等了我太久,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舒服,我低头笑笑,“很快很快啦。”嘴里支吾不清地说着,也把视线投往另一边。

皓云细长的手指搭在桌子上,尾指戴了枚银环,骨节分明掌指修长。轻叩桌沿的时候,银环所镶的一条细细的链子,垂覆着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好听的声色……却又无端有点寂寞。

我在心里暗暗地说,一定要快点快一点,好好陪皓云去玩一玩,转一转。我固执地觉得,只要我和皓云能重新回到在苏州那时的相处模式,我们就能做回安全距离内的朋友。

我一点也没有思考过,是否我眼中的平衡,来自其他人自伤一般的隐忍。

第二日阴天,第三日小雪,第四日……天气终于看起来还算不错,我一早进宫时就先去王祯那边让他帮忙给皓云传个话。这年代没手机,没电话,彼此联络只能靠腿。

虽不想被我家小辈说中,但事实我在宫内确实早已混到编外人员的级别。走走停停,也无人敢派我什么正规差事。宫女太监们见到我都行大礼说您刚回来身子骨还好么需要什么补品小的们给您送去……怎么听都觉得自己像电视剧里属奸角那派的。

进了宫,先去给朱棣请安。

朱棣要是忙呢,我就晃一圈再出来。今日撞得不巧,朱棣这个没有专利意识的,正在与个外国番使探讨火药造船等这年代的新兴科技。

见到我,忙把我叫过去,说:“郑和你也来谈谈……”接着铺开图纸,“这是苏门答刺献来的造船图。其中颇有值得借鉴之处。”

我只好小步蹀躞,勉勉强强蹭过去站了个镶边。

朱棣和使者以船只爱好者的身份,热烈交流OTAKU们的专业术语。末了又问我:“郑和有行海经验,你觉得这样如何?”

我心言,老子的行海经验要是丰富完全,就不会有之后的落海经验了。当下只得抓耳挠腮,胡乱说个几句。

“对了,上次说船队里那个梅皓云,对这方面很是精通?”朱棣忽然抛此一问。

我一时愣住,模模糊糊下意识就答:“普普啦,怎么比得过皇上您呢。”

要是说梅皓云精通此道,还不得当场把皓云收编入造船司。我家皓云乃闲云野鹤之高人,有出山云岫之仙姿。既不适合也不应该浸淫官场。

不过说起皓云,今日是我们难得的约会之日……我转头伸长脖子看了眼殿室之外。

再转头,朱棣难得口沫横飞,似乎心情甚好。

我悄悄地挪了挪脚,又轻轻地咳了咳,想着到底要怎样抽身而退。可是朱棣忽然又叫住了我,即使是无知无识的我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即使是明显敷衍的胡言乱语……但是他不在意。然后,身为九五之尊的他都不在意的话,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立场停止说话。

言谈间,番国的使者偶尔会皱眉,言谈间,我觉得朱棣眉目隐约闪烁。言谈间,我依稀觉得他总是在看我,笑吟吟的,然而又是自控力、掌控力都极强的……不会流露任何痕迹。

后来下雪了。

殿外的雪花由小至中,再变成手掌心大。地居南国的番使说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雪景,朱棣便兴致大发的模样,要人搬来烤肉的炉火。我自然也被留下,三人似乎无分上下赏雪吃饭,毕竟心情忐忑,我渐渐感觉焦虑难安。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皓云面前失约了。

我已经不想再让皓云徒劳地等我。

那天窗上映出的寂寞背影以及随后为了安抚我而展现的美丽笑容,有如针刺,扎痛我的神经。

可是我找不到离开此地的借口,我无法违背九五之尊的皇命。雪花一片片乱舞,天色一寸寸变黑,而我渐渐心凉。对不起,看来,我又再次失约了呢。

走出皇宫,应该要回家去。

但是双脚像有了自我意识,被在心底依然翻滚不止的情绪带往城西的枫园。脚步走得飞快,听得到自己在风里变大声的喘息。

猎猎的朔风迎来扑来,夹带着已经再度由大转小的雪粉。偶尔零星地落入眼底,一阵冰凉,然后淌下泪滴。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急急赶赴已然失约的约会。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按照现代的时间来算,就是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是怎样一个概念?

是熬夜念书时十二点睡下翌日六点起床而足以熟睡的一场安眠……

是去超市打工时,八点半开门,到两点半接班的一个完整的早班……

即使不停地干这干那,要度过六个小时,也是漫长的时间,所以,所以我拼命地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在任何一个世界上,都不会有谁,可以痴痴的,什么都不做,只等着另一个人,长达六小时……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

踏过青石板,被风雪迷了眼的视线里,为什么还是会看到那个披着白色斗篷在雪中茕茕而立的身影呢?

我的脚蓦地停住,然后有什么迅速滴落。脚边的雪被打出浅浅的坑坑洼洼。虽然赶来这里,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但是我其实是不会想到,他真的还会在这里等我啊。

吃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究竟何德何能,可以使人为我如此?

见到我,雪中的人站直了身体,被雪花染白的眉毛轻轻地扬动,薄薄的嘴角扬起一个小涡。

“你一直都在这里?”我傻瓜一样,说出老旧电视剧里的台词,“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回去?”然后,好像是对方不对似的,口吻激烈地斥责。

“……啊,那个……”皓云露出困惑的表情,像是他使我为难了一样的,一边说着话一边低下头,那一缕宛若皓云标志的额发,又绵绵密密地垂了下去,只是这次冻上了少许冰茬。

“没有注意时间呢……只是一直站在这里,我觉得,你是会来的。”很含蓄地淡淡笑着,他始终低头说着。

喉咙、眼睛、激辣地翻涌而又像被什么覆盖着哽塞。我没有办法坦率地表达此刻的想法。

道歉的话、辩解的话、感谢的话……一切的言辞,在皓云面前,都像这场注定会消融的雪,是那样虚浮无力。

皓云所需要的,也不是我的道歉、我的辩解、我的感谢。

我就只能这样被震慑了一样的,怔怔然地望着他。我面前的,是一个对我从不曾有过任何要求,只是一直温柔微笑的男子。

因为他这么温柔,这么不计回报、甚至受到伤害,也不会流露分毫。因为如此,他始终无法夺得我大部分的关注。我的心里,时时刻刻所装着的那个人,那个人会孩子气,会闹别扭,会和我冷战,会偶尔温柔……如果今天换成是那个人与我约在这里见面,我是不是就能想出办法在朱棣面前脱身?

这样想着,我就无法为自己做出任何辩解了。

“回去吧。”皓云已经走到了我身边,甚至拖起了我的手,“今天已经太晚了,下一次,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好吗?”

手心里,像被放入了什么。我下意识地点头,木然地张开手掌。一朵绡白的梅花,正抖动着花瓣,绽放在手心。

“很漂亮吧。”皓云的脸在眼前高兴地说着,“我来的时候发现的呢。想要给你看一看。”

枫园没有梅树,是在路上摘下的吧。我想着这个人一路握着这一朵白花,并站在这里等待足有六小时……

突然咬紧嘴唇,好想就这样凭空消失。或者让我干脆逃往世界之边吧。第一次如此后悔来到这个时空。

得到了温柔的对待,反而悲哀得想哭。

从以前到以后……从我还是郑椿萱的时候起,从不曾有谁像梅皓云这样对我如此好过。

被冷漠地看待,人就会懂得自我坚强。

被残酷地对待,心就会渐渐变得冷硬。

这世上所有的武器都会有另一样武器终于可以拦截破毁,可是就唯有来自他人的温柔,不求回报、不计结果、一往无回的痴心……是令人无法防备无法抵挡的。

所以才会有许多这样那样的故事……人类如此奇怪,可以忍耐别人对自己不好,却受不了别人对自己这样的好。

我抬起头,深深地望向皓云。

他一如既往,目光清澈坦荡,菲薄的唇角微扬。下一秒狂风突起,皓云的长发在风里翻飞,整个人透明而苍白,淡得好像随时会消失掉一样。

我不自觉拉起他的斗篷前襟。

“不要消失掉。”像这样任性的声音,脱口而出。

“我哪里也不会去啊,要消失掉的人……”皓云突然没有再说话。

但是我明白,他是在指会不告而别的人,始终都是我啊。

那一天,后来没有人再说话,我们就一直默默地行走,好像那就是见面的伊始目的。

我忘记了皓云的伤在心肺,我忽略了皓云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偶尔的掩口轻咳。我一如既往是那个马虎而又大大咧咧的轻率人物。

甚至……我始终无法接受教训,承认生命其实就像那朵掌中白梅,脆弱而早早包含了某种隐喻的结果。

青石铺成的地板仿佛延伸至无穷远,雪粉精细如盐,飘飞自晴空而来犹如哪只手漫不经心地撒下。纸裹的灯笼在雪地里朦胧一团地亮着,黑暗无边无际由四方涌上,渐渐拢合。

皓云在商铺前面停下,松枝上的雪被压得沉沉的,发出小声的扑簌声响。他用没有提灯的那只手拢了一下飘散在斗篷帽沿下的长发,黑暗里,清澈的眼睛有着月色般绮丽却不会刺目的微光。

“天气好的时候,再一起喝茶哦。”

“嗯。”

“雪停了,去京城附近的山里转转也不错。”

“嗯。”

“……”

“……”

我像被王景弘附身了一样,只能笨拙地以“嗯”作答。嘴里和目光都苦涩得一塌糊涂。

然后,就那样转身告辞。

刚刚走过的地方,有被雪压折的松枝一下子落了下来。毫无预兆地,打在脚面。只是雪不是吗?轻柔、绰约、洁净……却终于使得刚挺在严寒中的松枝屈服在这丝毫没有痕迹的压力之下。

我下意识地抓紧领口,因奇妙的心绪回头,在分别的街角,我看到皓云的商铺前,静静地躺倒着一个人。白色的斗篷银色的帽檐上一圈雪白的毛针正缭乱抖动。白皙的侧颜横卧在浮起青筋的手背上。灯笼像一团火,因为跌倒已经烧破了纸皮,在雪的包围中熊熊而又寂静地燃烧。

张开唇想要呼喊,像被针直直刺入喉咙,只听到咯咯咯咯不断下坠的响声。凉风黑月雪色无边,呼吸也像消失掉一样,只有安静弥漫。

其后,一片慌乱。

商铺里的伙计被我大力拍窗的声音吵嚷到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出了门,看到晕倒在我怀中的皓云却又马上慌了神。点灯的声音,狗叫的声音,有谁惊惶失措喊掌柜的快来的声音,请大夫的声音……梅家在京内号子内有头有脸排得上字号的都连夜赶来嘘寒问暖的声音……大夫后来板着脸质问“这个人上次没死已是命大,为什么风雪天还要出门时”无人可以应答,安静得足以听到呼吸相交的声音……

宛如置身海底的夜晚,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月亮一会儿显形,一会儿不见。于是有了月下飞雪的场景,像海中植物洋洋洒洒制造的海底雪那般美丽到接近虚幻。

我不能离开,也不能靠近。

就把头横靠在门柱上,呆然伫立,间或侧头看着纷扬而舞的寂寞飞雪。

皓云发起高烧彻夜神志不清。梅家的伙计知道他与我熟络,偷偷跑出来问我,知不知道谁叫傥来?他说他家少主,正在喊这个人的名字……

我微笑,说那是胡言乱语吧,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样一个人,然后用外袍裹紧自己,于夤夜时分离开。

寂寞行路,眼泪不自觉地滴淌下来。

月光惨白,照耀着已经停止,却由屋顶被风卷下的雪的碎屑。犹如光束照耀。风中挥舞的干枝宛若水中海草,满地寂寞在脚下粉碎成冰冷尘埃。

我又一次抛弃了皓云。

最后一次抛弃了皓云。

我想,郑和这一生,纵然胡乱潦倒也从未曾对不起过一个人。只除了梅九公子梅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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