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以幸灾乐祸的口气来讲讲鲁班。我已经透露，落成典礼之后，祖师爷就甩开我们，跟菩萨做了一路。但前面都忙着转型，自顾不暇，也没空介绍他家业务。如今，许愿机终于成功上线，我也可以腾出一口气，说说他的山寨许愿机了。
从后来的形势进行反向工程，那天三生宫的密谈，菩萨应该是给了以下政策：
一、鲁班也做一套许愿机，不光是城隍用的城隍版，另外还有一套神仙用的神仙版。
二、神仙版，赵公元帅他们一家买一套，不买不准涨价钱。
三、鲁班的神仙版只跟鲁班的城隍版做对接，这样一来，城隍也就得一家买一套。神仙都电子化了，你要不用祖师爷，愿望都送不进来。
鲁神仙进度很快，毕竟他徒弟多，力量大，我们还在为了虚拟网线焦头烂额，他已经召开了产品发布会。发布会非常成功，神仙自然积极捧场，城隍也纷纷跟进，对于许愿机，他们也是垂涎已久了。老大也买了一套，没办法，不买生意没得做呀。当他开会归来，讲起山寨版的热烈反响时我们心都凉了半截。十三叔神机妙算，只算到自己，没算到别人，这下人人都有许愿机了，还有谁来开网店呢？唉，姜还是老的辣呀，菩萨出手，一招封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干了半个月，网站基本完善，也只好硬着头皮推出去了。没想到，居然比鲁班家还要轰动，甚至还没有正式上线，邻居老陈才听到一点风声，就急吼吼地跑过来，要加盟，要开店。
老大喜出望外，又是免年费，又是送金卡，杂七杂八一堆折扣，能给的优惠全给了。我倒是瞅个空隙，拉住老陈：“你不是有了许愿机吗，还来开店干吗呢？”
不问犹可，一问之下，老邻居哗啦哗啦大倒苦水：“你还问我！你们带的好徒弟！一样是许愿机，一样是管愿望，你们这网站多方便多舒服，鲁班的咋就那么别扭那么笨呢？——噢，我明白了，你们是藏着掖着，关键技术没教人，留了一手是不是？这下好了，神仙东西没法用，你们又要发财了！”我跟小山都很奇怪：“哪有这事？没有防着他呀！当初合作，都是不带二心的，都以为要合作一辈子，就算当了神仙，还要合作下去呢。
他们问什么，我们就教什么，通敞透亮。现在他们本事，也不比我们差了，一套软件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呢？”
“切！到底好不好，你玩玩就知道了，可不是我一家有意见，随便找个城隍问问，个个都在骂。你自己看看，都什么玩意儿，神仙就这水平！
跟纸糊的一样，一碰就坏，白送我都不要，还要老子掏钱买，这他妈不是摊派吗？”
山寨许愿机我们倒确实有一套，只是老大怕影响开发，也没怎么让我们考察。只是偶尔听他提到过，那玩意儿不太好用，很难上手。老陈这么一说，我跟小山一致决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鲁班的软件还是要琢磨琢磨，再忙也要研究对手嘛。
小仙爷的架构很简单，稍微玩几下，我们就看出一个问题：他们根本就不懂业务流程。不仅是不懂，好像也没打算弄懂。据我推断，他们的工作方法应该是这样的：首先，自行定义一个城隍庙模型，其次，根据这个空想模型，做出一套海市蜃楼。最后，就召开产品发布会，宣布搞出许愿机了。
表面上看，也有许愿、如愿、还愿三大模块，也有愿望跟踪、鬼差任务等功能，但实际上，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狗屁不通。想象的模型到了现实中，一身都是病。一操作，就出错，再操作，再出错，再操作，哐当，干脆就四脚朝天，死给你看了。
再加上界面粗糙，逻辑混乱，玩了半小时，越玩越糊涂。我们都感觉头昏眼花，反应迟钝，思维能力出现了大幅下降。用惯了原版许愿机，再用这山寨货，简直是对意志的考验。也难怪老陈受不了，本来是想玩个软件的，结果却是让软件给玩了。我把鼠标一扔：“什么产品，就不把用户当人看嘛！”
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教育是失败的。小山说：“不行，我要给泰山反映一下，实在受不了。”
“搞清楚！那是竞争对手，越烂越好。提醒他干什么？烂到底最好。”
“我知道，但是……软件也是个手艺活儿啊，咱们手艺人，不能眼看着东西做成这样，再怎么烂，底线总还要的吧。”
好吧，要知道，真正的技术专家都是完美主义者，不要说自己的瑕疵，就连对手的错误都容忍不了。小山以老陈的名义提了几条意见，没敢多提，更不敢提什么专业意见，只挑了几个明显毛病，反映给鲁班的客户服务。
客服速度倒很快，那边回话说，对，照你们那样操作，是要出错。但那不是问题，恰恰相反，那正是我们的特色！然后就是一堆术语，小仙爷指出，我们采用了什么什么架构，创新了什么什么设计，达到了什么什么性能。反正，技术是先进的，系统是高级的，至于你们的问题，用起来似乎有点不顺手，那是一个假问题，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好家伙，不过提个意见，整出篇论文来了，比十三叔还学术啊。还好我们科班出身，好歹算个业内人士，还能懂个七八分，要换了真老陈，劈头劈脑一堆名词，吓也吓死了。小山追问一句：“什么叫假问题？问题就是问题，怎么会不存在呢？”
这下小仙爷就发火了，也不吹什么技术了，硬邦邦地迎头痛斥：“问题是出在你身上，不是在我身上！你还用老眼光看业务，错了！要用我们的眼光，我们的立场去看，那么我们的用户体验不仅没有问题，恰恰相反，你会发现，这是最好的软件！”
我们哑然失笑，看，宅男技术控就是这样，不懂现实也就算了，偏偏还要用想象去覆盖现实。就好像你酿了一缸醋，却非要扬扬自得吹成酒，还要逼着大家都承认，酸才是酒的最高境界。
那阵子城隍界流年不利，上游涨价不说，还要强买一套垃圾软件，不买没法做生意，买回来呢又实在不顺手，花钱买罪受，有苦说不出。
对手的失误，就是我们的机会。老大跟十三叔着力开拓人间市场，发展香客，吸引网民，培养上网许愿的用户习惯。我跟小山就深入研究山寨许愿机，剥出神仙版的接口，也在网站上封装一套。这样，不用那套鸡肋，只要过来开店，照样也能跟神仙对接了。
新版网站恰如一盏明灯，照亮了整个城隍界。大伙儿正在叫苦连天，忽然发现有个网站，又便宜，又好用，还能招揽到无数香客。网站一发布，我们这里就人头攒动，钱塘大潮一浪接一浪，千军万马开店而来。敌人的蛮横轻慢，把群众推进我们的怀抱。
好运一开头，挡都挡不住，没多久，就连赵公元帅也羞羞答答传话，想落户许愿机了。
咦，这倒怪了。这里都是城隍香客，除了人就是鬼，你一个神仙，有你什么事？老大不计前嫌，去府上谈了一次，回来差点笑昏过去。居然，神仙也受不了山寨货，赵公元帅跟他大骂鲁班，把软件批得狗屁不如，什么高科技？还不如算盘呢！老大说，你跟我诉什么苦，又不是我做的，去找鲁班呀。财神爷说去过了，当然去找过他，结果反而给他批了一顿。
祖师爷寸步不让，再三强调他家软件的先进性合理性必然性，总之那就是五湖四海开天辟地最优秀最卓越最软件的软件，至于你不会用，那只能怪你太笨了。
财神爷走投无路，只好找我们商议：“听说你们网站不错，城隍都说好用，要不，也做个神仙版吧。”
来的都是客，做就做吧。这帮家伙悍然涨价，不讲理是不讲理，但事到如今，涨价已经是既成事实，就算我们不给他做，他也不会降价。老大说，不如顺水推舟，把生意做大吧。技术上倒没什么难度，正好，干脆废除了鲁班的糨糊接口，重新定义了一套简洁、高效的软件规范，城隍版神仙版无缝对接，上游下游尽入囊中了。
创业第二年，我们从一家普通城隍，成功地转型为一个无所不包的中介。从神仙到城隍到香客，三教九流一网打尽，庞大的功德产业链，就装在这小小的许愿机里了。
给阿基米德一个支点，他可以撬起地球；给老大一个许愿机，他撬动了天庭。区区一个城隍，一旦用科技武装起来，就变成一个强劲无比的喷泉，压都压不下去。硬要打压下去，那他换个出口，照样是一喷千丈。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发财也是最容易传染的，不需要谁来教导，上至神仙，下至小鬼，都纷纷开始引入科技，掀起一场现代化浪潮。
人各有长，进口技术也要扬长避短，才能事半功倍。千里眼引进了电视，顺风耳引进了电话，夸父开始建造铁路，给双腿装上轮子，关二哥大盖酿酒厂，他的形象就是最好的广告。牛郎织女开了家织布厂，老婆管织布，老公管卖布，卖了布匹换石头，两口子发下宏心，不要再找喜鹊帮忙，要自己架一座银河大桥。当然，还有电母，电灯电话电冰箱，样样用到她，老太太可算搭了一辆好车，如同中东的石油富豪，莫名其妙就突然发达了。
鬼神都开了窍，想不到几千年一成不变的世界里，还藏着那么多发财机会，一旦引入高科技，还真能从地下呼唤出大批生产力。
我们也顺手发了一笔，那么多设备要搬上去，少不了快递服务。不过，随着两界贸易越来越大，也很快有竞争对手出来，盯上这块肥肉了。
渐渐地，八仙后来居上，抢占了大部分市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轻巧货物拿何仙姑的荷花托；粗重原料用张果老的驴子驼；大块的机器设备有蓝采和的篮子；小巧的电子器件用铁拐李的葫芦；还有韩湘子的笛子变成一根长长的管道，运送最重要的工业命脉：石油。针对不同客户细分服务，比起我们单纯一烧了之，贴心多了。最后，我们干脆放弃了物流业务，就连自己运电脑，也找八仙代办了。反正快递也没几个钱，还是专注于核心业务吧。
阴间大兴土木，欣欣向荣，那一番朝气蓬勃，只有三十年来的中国堪与比较。当初小山打工，漫山遍野发简历，大海捞针找工作，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个好差事。如今再有那样的新鬼，懂一点下界的新技术，那可是最抢手的金领了。
时代真的是变了。小时候看书，形容人间美妙，无非就是人间天堂，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是反过来，天堂向人间看齐了。要是再引入一批钢管浴缸按摩床，我看天庭的建设目标，就可以定为“天上人间”了。
我们主要还是搞网站，偶尔也做点小项目，倒不是为了赚钱，一般是给朋友帮忙。比如老陈就找过我们，要做一套管理系统，用在他的船队上。
介绍一下，老陈全名陈化成，生前是清朝的水师提督。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国人进犯长江，老陈在上海坚守不退，牺牲在洋枪洋炮之下。虽然是福建人，为了上海而死，也就被上海人推为城隍。老大跟老陈关系特别好，一方面是邻里之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另一方面，都是行伍出身，也都是力战而死，互相都敬重是条好汉。
科技浪潮卷到彼岸，老陈也活络起来，发挥术业特长，搞了一支船队，专门给神仙跑运输。那边多的是仙山仙岛，远在大海深处，浩瀚缥缈。
原先的物资往来，要不靠小鬼慢慢输送，要不就得靠神仙法力搬运。前一种太费时间，后一种又要消耗功德，老陈的船队一出来，又快又便宜，立马就生意盈门，发了一笔科技财。
船队做得大了，就跟当初老大一样，也遇到同样管理问题：船只如何调度，货物如何分配，船员如何考核，等等。科技时代，解决办法是显然的：做一套管理软件。老陈不好意思麻烦我们，我跟小山太忙了，他找了另一位软件提供商：鲁班。
这项目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有一天，老陈忽然跑过来，千王八，万操蛋，怒冲冲，跳脚大骂。原来，还是老毛病，鲁班师徒自说自话，根本就听不进用户需求。完全是闭门造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客户一个图标都改不了。到最后，简直不是他给船队设计软件，而是要老陈根据他的软件，重新打造一支船队了。
自然，老陈退货了。但没想到，神仙可不是好惹的，不知怎么一搞，祖师爷居然请出文殊菩萨，五台山上骑着狮子下来了。菩萨亲自调停，老陈岂敢不听，末了双方各退一步，拿出一半价钱买下软件，扔到旮旯里长灰去了。
那天老陈在法华镇待了三小时，主要的目的，是请我们做软件。但事实上，请帮忙只花了一分钟，他一开口，我们就答应了，老陈的事情，哪能不管？剩下的两小时五十九分钟，全是在听他破口大骂，从神仙骂到菩萨，又从菩萨骂回神仙，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像一台按下了“重复播放”的唱机。
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幸灾乐祸了，我只觉得悲哀。上至祖师爷，下至徒子徒孙，多聪明的脑袋呀！然而，他是不用脑袋去改进产品，改得让用户愿意掏钱，而是利用神仙身份，走上层路线，逼着用户乖乖掏钱。
我终于明白了，也难怪他做不出好东西，既然烂东西也卖得掉，何必还费什么心思去打磨雕琢呢？再聪明又怎么样？神仙根本不需要脑袋，他们有身份就够了。
竞争使人进步，垄断使人落后，绝对是至理名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