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参加过不少酒会、年会,照我理解,三生宫的庆祝活动,应该也就跟酒会一样,摆上一排酒,一排点心,大伙儿端着酒杯,随意串联,聊得来的就多聊说几句,聊不来就打个招呼,再找下一个聊手。再准备一些小奖品,安排几个小节目,搞搞抽奖,派派红包,气氛就很热烈了。
进了三生宫,才发现我太幼稚了,那都是乡下人的想法,没见过世面。那边还是个等级社会,我看到的是一座森严的大殿,就像电视里皇帝上朝一样,东道主鲁班高坐当中,各路来宾分成两排坐在下面,来头大的在上首,辈分低的在下首,尊卑有序,座次分明。我们这种凡人野鬼,干脆就连座位都没有,只能跟泰山们一道,侍立在鲁班身后了。
祖师爷特地把我们叫上来,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个天大的面子,可是我却觉得很难领情。那个典礼索然无味就不说了,天上那套繁文缛节,就算不是虚情假意,至少也是装模作样。最让人愤愤不平的是,其实神仙都认识我们,生意上都有往来,对我们的角色一清二楚。说句不谦虚的话,这泼天的富贵,还不是我们挣下的?我们才是真正的功臣,真正的主角,要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你们开个屁庆祝会!
但是,神仙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你名不列仙籍,位不登仙班,再牛也只是个鬼。我们只能站在阴影里,低眉顺眼,充当典礼的背景,制造一个与仙同乐的场面而已。
落成典礼拖泥带水,又臭又长,要不是有个十三叔,我差点就提前尿遁了。他老人家博闻强记,学究天人,这次上来,倒是个田野调查的现成机会。他一会儿琢磨仪式,研究礼节,一会儿又评论人物,指点造型,我眼里无聊透顶的东西,到他那儿全都变得饶有趣味。
大小神仙一致敬酒,恭祝三生宝殿落成。眼看着琼浆玉液一饮而尽,我不自觉地咂咂嘴巴,如同巴甫洛夫的狗一样有了反应。十三叔考我一个问题:“三生宫,你知道为什么叫三生宫吗?”
“三生有幸呗!”我没好气地说,“鲁神仙赚了大钱,心里快活呀,都快成仙界首富了,三生有幸哪!”
泰山“扑哧”一声笑出来。十三叔说:“错了。自然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鲁神仙的意思是,自然等于零,零加一就有了二进制,有了二进制就有了数字,有了数字就有了世间万物,所谓三生宫,就是数字世界。”
鲁神仙回头瞟了一眼,似乎是给说中了。老大添趣道:“老余真是有学问,像我们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生不生万物,只晓得咱们这三生宫,生财是铁定的啦!”
下面一个黑衣服的家伙,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跳什么大神。
第二个问题:“你知道他唱的什么曲儿?”
这个难度太高了,听歌说词是我的弱项,就连下界的周杰伦都听不懂,更何况天上的神仙歌?谅我也猜不出来,十三叔自己接口说:“‘下莞上簟,乃安斯寝’,这是诗经里的《斯干》,春秋时筑宫室的颂歌,拿到这里来唱,倒也恰如其分。”
什么湿的干的,咿咿呀呀,不知所云,完全就是噪声,哪怕是匠人弹棉花,耳朵也比这个要舒服。接下来,换了个简单的:“那个胖子,左首第一位,猜猜看什么来路?”
我扯长脖子,从鲁班顶上看过去,左首第一位坐着一个大肉球,这位不要说脖子早就找不到了,就连脑袋和四肢,都有一大半缩到球里去了,一眼看过去,就像一个大土豆长了五颗小肉芽。这种体形,只有一个可能,我毫不犹豫地说:“猪八戒!”
泰山又是“扑哧”一声,就连鲁班的肩膀也抖动不已,看样子是有股笑气,正在肚子里左右冲突。十三叔笑道:“扯到哪儿去了,离题万里,是赵公元帅!”
小山拿肩膀挤挤我:“也没差多远,一个赵公元帅,一个天蓬元帅,都是元帅,也对了一半呢。”
算了,我也放宽心了,既来之,则安之,随他神仙唱什么,只当是背景音乐,充耳不闻,咱专听余博士扯淡。——看,那个大额头的是寿星,黄袍子的是禄星,红袍子的是福星。旁边那两个,是负责发文凭的,求考试,求入学,都要找他们。一个文质彬彬,那是文昌星,另一个相貌凶恶,那就是魁星了。知道吧?这家伙原来是个大才子,就是因为长得丑,状元没当上,一气之下自杀了,死了以后就封为魁星。看他手里那支笔,那可不是普通一支笔,那是造星运动的指挥棒,是名利场的聚光灯,今年大笔点到谁,谁就是状元郎了。再下一位,哇,对你胃口的来了,上回你说,要找个老婆了,这一位可是不容错过,姻缘一线牵的月老月神仙是也。说说看,要个什么老婆?有才的有貌的还是有钱的?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婉约派的还是豪放派的?月老怀里有本姻缘簿,要讨老婆,快去找他,姻缘簿里添一笔吧。神仙看完了,你抬头往上看,横梁上蹲着一只鸟儿,看见没有?对,黑的那只,那是凤凰。楚辞里说,贞洁英秀的女子,死了之后就化为凤凰,住在大树乔木上。这位鸟儿在世的时候,应该也是个奇女子吧……十三叔典故精通,八卦娴熟,随便人家一个发型,都能挖出一段故事,发型上一件首饰,也能爆出一堆猛料。整个考据严谨,材料翔实,听得泰山满脸惊奇:“老余啊,看来这边你是常来常往啊,你到底来过几回了?”
老大说:“下回我们开个旅游公司吧,你好去当导游了。”
突然,十三叔停止八卦,笑道:“怎么着?还有舞蹈节目?”小仙童推进一排编钟,我精神一振,好哇,要跳舞了!都说天上仙女如何如何,这天上都来过两趟了,连根头发都没见着,传出去多丢人哪,将来要写回忆录都无从下笔啊。
只听“叮咚”一声,编钟齐鸣,一队仙女蹦蹦跳跳地舞进来。仙女们穿着粉红的裙子,绾着乌黑的发髻,肤色雪白,身材高挑,一个个长袖飘飘,香气袭人。真个是淡雅秀丽,人间所无,看得我春心荡漾,直后悔没带个望远镜过来。我脱口赞道:“果然天朝上国,人物不凡,哪儿找的这么一帮仙女,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动作,迪斯尼的动画片也不过如此啊。”
小山低声说:“你没看出来吗?都是木头人啊,当然都一模一样啦!”
这一提醒不要紧,我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呜呼!该仙女面无表情,目不转睛,举手投足动作僵硬,一板一眼颇不连贯,不像是在跳舞,反倒像在做操。“木头身子电子脑,我们自己做的木工,自己编的程序,”泰山自豪地说,“怎么样两位老师,兄弟们的水平,还算拿得出手吧?”
“拿是拿得出手,看就看不入眼了,”我恨恨地说,“我算明白了,为什么老是有神仙下凡啦。你看看你们,这生活多无聊,这娱乐多贫乏,换了我也得往下界跑!”
假如三生宫的庆祝会就开到这里为止,虽然比较沉闷,算不上一个奋进的大会,但还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然而造化奇妙,命运自有它的安排,很快我们就会看到,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分裂的大会,倒退的大会,失败的大会。
由于沉迷八卦,我错过了战斗的第一枪。我只记得空气突然沉重地坠下去,余导游停住嘴巴,左首第一个座位发出一种吸引力,把所有目光都收拢过去。我听到鲁班低沉的声音:“涨价钱?赵兄何出此言?”
赵公元帅拿胖乎乎的小手揉揉鼻子:“老鲁,我也是没法子,你家愿望太多了,我家庙宇狭小,道行浅薄,忙不过来呀。”
“这么说,倒是我家不是,不该送许多愿望喽?”
“哪里话!如今我家生意,你们一家便占了一半,小弟打拱道谢都来不及,哪还敢埋怨您?只是小弟委实忙不过来,稍许涨点价钱,也好扩大门面,多找几个帮手,这样多行几份财运嘛。你送得多,我做得多,合伙儿做大,老鲁你不也赚得更多吗。”
鲁班笑道:“原来是这么一番苦心,多谢,多谢。不过依老汉之见,恐怕赚得更多的只是赵兄吧。”
老大按捺不住,从后排探出头来反驳道:“自古做买卖,只有买得越多越便宜的,哪有买得越多越涨价的?赵财神这话站不住吧。”
赵财神没有答话,却冒出一个月神仙,挺身而出说道:“鲁兄,你家发财发得快活,哪晓得人家日子难过哩。”他掏出那本姻缘簿,举在手里晃一晃,“你看普天之下,痴男怨女,哪个不想求个好姻缘?可是我这本姻缘簿,薄薄的只有几十页,成全了这一对,便拆散了那一对。做了你家生意,便要回掉别家的。如今别家城隍怨声载道,说姻缘都被你家抢走了,叫他们都喝西北风哩。所以赵兄的主张,小老儿是极赞成的,我家也要多收一些功德,把本子做得厚一点了。”
寿星立即跟进说:“这倒不假,老夫也听见风言风语,好些城隍都说生意难做,愿望送不出去。闻说有些穷得急了,还要串通了去告御状呢!”
“告状?”老大和鲁班同时问道,“告什么状?”
“说你家投机取巧,仗着下界的歪门邪道,哄抬囤积,把持买卖,告你个黑心奸商之罪哩!”
“放屁!”祖师爷终于发怒了,“老汉一不偷,二不抢,公平买卖童叟无欺,何奸之有?这帮穷鬼,要怪就怪自己没本事!自己不会做生意,看别人赚钱倒眼红!由他告,由他告,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就不信他告得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