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9年5月12日的采录活动中,关于《金仲和阿翘》的故事与歌谣,阮文龙已因年迈重听,不复记忆,只说他是小时候听人家讲起;裴永彬则说他是在九岁时(1938年前后)听他父亲讲唱的,其来源与已经过世的苏维光传承自其父苏锡权不同。裴永彬还说咒尾村的阮振余、黄德坤等老人也都会讲,可见它确曾在京族三岛广泛流传过。
在这次的田野调查中,我又在咒尾村民委员会苏明方、黎文彪等京族干部的带领下,拜访阮振余(89岁,《金仲和阿翘》一时想不起来)、杜玉光(78岁),聆听他们在深夜演唱《征妇吟曲》等优美动人的歌声;并造访独弦琴艺人苏春发,采录《独弦琴的由来》等民间传说;还参观了寰尾哈亭,相约农历六月初十再来实地调查“唱哈”活动。
实际上,兕尾“哈节”祭典是从农历六月初九(1999年是7月21日)的“迎神”就开始,到十四日“送神”仪式后才结束。其间,初十“大祭”起白天有哈妹(阮成珍等三位)应聘在哈亭歌颂演唱奉神;每晚在哈亭之外,则有“山歌自由对唱”于星空下席地进行。整体说来,这一年咒尾的“哈节”,宗教仪式肃穆隆重,村民联欢性质颇浓,的确发挥了传统“哈节”祀神、祭祖、文娱和乡饮的功能。初九当天,我们还看到有二十几个越南人,自备鲜花、米果和乐器,跨过边境,前来祭神、唱哈,据说他们都是不请自来的,年年如此,这是中、越民间文化交流的实况。至于接连几夜的山歌自由对唱,对唱内容原以京语传统情歌为主,后来加入大量的汉语(粤方言)山歌,也形成京、汉民族文化交融的现象。不过,随着社会快速变迁,京族“哈节”民俗活动的参与者,现以老人和小孩最是积极、专注。
在这次调查万尾“哈节”的空档里,我又通过徐杰舜、徐桂兰伉俪和翁磊岩先生以及京族青年苏凯(广西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等人的帮忙,举办过一次耆老座谈会,并专访了著名哈妹阮成珍(《金仲和阿翘》原讲述者之一苏维光的遗孀),还参观了巫头、山心二岛和红坎村的三座哈亭。
出席座谈的乩童黄德坤(1915年生)果然能讲《金仲和阿翘》故事,会唱片段的翘歌;他和苏权业(1933年生)还一同演唱了叙事长歌《征妇吟曲》,并讲述了《琴仙》与《镇海大王》的民间传说。《琴仙》主要是说古代有位歌仙,来到京族地区,以传授歌舞为名,动员京家子弟抗暴,因而京族人民以歌舞来敬奉它;《镇海大王》大旨是讲海神镇海大王曾化身乞丐,以烫熟的大南瓜诛灭害人的蜈蚣精,蜈蚣精粹尸三段化成三岛,京家于是奉镇海大王为护岛神。这些传说,据称都是广西京族欢度“哈节”的由来。所以自幼跟京族老艺人黄成金(1911年生)习艺的哈妹阮成珍,她的《进香歌》便曾唱道:“静静听那唱哈歌声,独弦琴伴奏多嘹亮;当更深夜静时,海风送来的香火味多清香。……一缕缕的香火烟,飘呀飘到四面八方;敬天敬地保佑人畜平安,敬镇海大王为民除害京家永不忘。”[19]
合计1999年两次京族三岛之行,在《金仲和阿翘》的部分,笔者主要采访过四人,阮文龙、阮振余原本都能讲述,可惜现已不复记忆;幸亏黄德坤、裴永彬记忆犹存,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讯息,有助于厘清《金仲和阿翘》的真正来历与许多真相。
五、《金仲和阿翘》的来历及其真相
据裴永彬于1999年5月12日在防城阮文龙先生家中接受访问时表示,他生于1930年,六岁起就在万尾岛上听人家唱起关于阿翘的片段歌谣,当时学着哼唱,但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到了九岁时,他才从父亲口中了解到一些有关阿翘的故事。在这次的访问里,裴永彬应邀重新讲起了《金仲和阿翘》的故事,他说:
王翠翘是一个员外的女儿,长得漂亮,又善弹唱。有一年清明节,她和妹妹王翠云到郊外踏青,看见一座年久失修的“谭仙”孤墓,哀叹不已,翠云觉得很奇怪,说她浪费眼泪。这个时候,恰逢金仲骑着白马,带着两三个随从前来。金仲对翠翘一见钟情,不知不觉地跟着翠翘姊妹走。由于金仲是翠翘小弟“王官”的同学,所以一直不敢明白表态,渐渐害起了相思病。
……有一次,一位丝商带着几匹蚕丝借宿王家,因贪图翠翘的才色,就诬告王员外侵占,翠翘逼不得已,只好卖身妓院,赔偿那商人的损失。翠翘沦落为妓之后,意图自杀,后来碰到一个将领徐海替她赎身,甚至愿意为她放弃打下来的大片天下,可惜他自己先死了。
……最后翠翘不肯再当妓女,去到钱塘江边跳河。有个道士老早给翠翘算过命,算准她十五年后会跳钱塘江自杀,预先雇了两艘渔船,专门在钱塘江等候,然后用渔网把她给捞起来,带到庙里去安顿。
……那位金仲,后来到钱塘江边要替翠翘招魂,道士告诉他:“人又没死,你招什么魂啊?”于是带金仲去庙里找到了翠翘,两人终于团圆。[20]
比起1984年7月李向阳初次采录的《金仲和阿翘》,裴永彬十几年后这回重新讲述,在情节上显得相当简略,若干小细节也呈现出变异,例如女主角由“阮阿翘”变回了“王翠翘”,又加补翠翘小弟“王官”一名(《金云翘传》原作王观)。为什么会这样呢?裴先生解释说,这是他看到“阮由”(应是阮攸)原书的缘故。
虽然裴永彬自称后来看过了阮攸《金云翘传》原书,也匆匆翻阅过一部中译本,[21]不过他两度讲述的故事,主要还是得诸幼时从父亲口中听来的印象,所以《金仲和阿翘》跟阮攸原著仍有着极大的差异,全篇洋溢的还是京族化的鲜明色彩。
广西民间故事《金仲和阿翘》的京族色彩,自然是跟京族三岛的祖先来自越南有着深厚的关系,其来历绝不可能如乔收获教授所怀疑的:“民间文学作者可能参考青心才人的作品!”不说裴永彬重新讲述时已删去了徐海行商的情节,即使就他1984年7月初次讲述的内容来看,《金仲和阿翘》说徐海“弃官从商”,这跟《金云翘传》小说第十七回徐海“早年习儒不就,弃而为商,财用充足,最好结交朋友”[22]的说法,其实不尽相同;何况在《金云翘传》小说中弃儒为商者实不只徐海一人,它在第十一回也提到书生束守(字其心)“乃常州府无锡县人氏,父亲开店临淄,从父到此,年方弱冠,家事富饶”[23],这段描述,曾为阮攸《金云翘传》所继承,说是“常州有客到寻芳,名束其心营巨商;家本书香无锡县,随堂作贾暂离乡。”[24]所以《金仲和阿翘》里的徐海弃儒从商,极可能是袭自阮攸《金云翘传》中束生的出身,民间故事一方面删去了束生这个角色,一方面又将束生此一出身放到也有意替阿翘赎身的徐海身上去。可见,乔收获教授的存疑是多虑了,《金仲和阿翘》确实是直接受到阮攸《金云翘传》的影响无疑。
问题是,从阮攸的叙事长诗《金云翘传》到广西京族民间故事《金仲和阿翘》,究竟有没有如傅光宇教授所臆测的“其他过渡性文艺形式”呢?这种“过渡性文艺形式”,据傅教授说的意见,有广西“京族叙事歌”、广西“京语叙事歌”、越南“民间叙事歌”、越南“民间故事”等四种可能。关于这点,1999年5月和7月采访裴永彬、黄德坤二位所得,颇有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