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那是一种纠缠不清的雨。天空像是一个漏洞百出的筛子,到处都在漏水,东城雨停了,西城却是细雨霏霏,这样一来,天气预报总是不准,像一个说谎的孩子。郑凡从欧陆地产出来的时候,稠密的雨水铺天盖地,他跟小樱借了一把伞,准备顺路送给韦丽。小樱说,你身上不是穿着雨衣吗,骑车打伞?
可郑凡骑车到家乐福超市时,天空虽阴沉,却一滴雨没有,正换衣服下班的韦丽见郑凡送伞过来,既意外又激动,她非要在超市给郑凡选一点好吃的带回去,郑凡说回去熬稀饭,韦丽说又不要你掏钱,花我的等于是花公款,放心去选。进超市前得把雨衣和雨伞寄存在入口处的寄存柜中,也就是在打开寄存柜的时候,郑凡对韦丽说,“找个地方把身体寄存起来,有没有可能?”
韦丽关上寄存柜的门,很轻松地说着,“有可能,死了后一浓缩,寄存在殡仪馆骨灰存放处。”她拽着郑凡的手,“我们这儿的法式烤面包,庐阳一绝,最少要买两磅。”
郑凡跟着韦丽亦步亦趋,“骨灰有地方寄存,身体是没地方寄存的,所以,我们必须要买房子。”
韦丽牵着郑凡穿行在人群的缝隙里,“现在,我们必须去买面包!”
买了两磅面包、一大瓶橙汁、半只卤鸭,韦丽拽着郑凡在上晚班的小雯那里付款,总共二十六块一毛,小雯说,这么奢侈呀!韦丽说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了这么多,小雯看着郑凡在旁边帮着将食品装到塑料袋中,她像发现了商场小偷似的尖叫起来,“他就是你网上赌来的男人?”
很多顾客莫名其妙地看着收银员小雯的失态。
所里开会通报各自上半年选题进展情况,郑凡的提纲已经修改完毕,他说准备在书中反思一下黄梅戏都市化后京腔念白和合成器配乐的重大失误,所长说你这样做会伤害到一些致力于黄梅戏改革创新的艺术名流,其中有一两个现在是我们的现任主管领导,你反思等于否定他们的贡献,他们的颠覆性贡献是得到承认过的。郑凡说在学术范畴内难道也不可以研究,所长说可以研究,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郑凡说那什么时候时机才成熟,老肖插话说等那些不按艺术规律改革创新的人都死了,你就可以研究了。郑凡说那他们什么时候死呢,他们不死我这一块的研究先死。所长说,“郑凡就是聪明,领会得很准确。”会议议题通报完了后,会场就有点不够严肃了,文人在一起冷嘲热讽地对时政时事乱说一通。
在一旁的老肖小声地问郑凡,“那天柳燕燕找我要你电话号码,是不是想跟你重归于好呀?”
郑凡说,“我们从来就没好过。不过我还是很感谢肖老师对我的关心。”
老肖说,“究竟找你干嘛?”
郑凡说,“聊黄梅戏的事,她很支持我的观点。”
老肖说,“我觉得她找你不是为了聊黄梅戏,是为了你们之间能出戏。”
郑凡说,“她家里给她找了一个电力公司的处长,虽说死了老婆,但有复式别墅,有车。”
老肖说,“我知道,燕燕根本不同意,那丫头清高得很,多少大款、大官追她,她都不松口。性情跟你比较相近,很般配,你就不能主动追一下?”
郑凡说,“肖老师,坦率地说,我们不般配,我现在一点都不清高,俗得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连自己的窝的没有,怎么去追?”
老肖若有所思,“倒也是,她住在家里是有房子的,总不能从有房子的地方嫁到没房子的地方去。你打算什么时候买房子?”
郑凡早就打算买房子了,但凭他这点工资,不切实际,所以他除了跟韦丽说过买房子,跟谁都不敢说。郑凡想买房子就像街头一个卖老鼠药的满脸麻子的光棍想跟章子怡结婚一样,几乎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恒又打电话来约郑凡喝酒,说郑凡最近为庐阳酒业公司策划的广告文案得到了老总的大加赞赏,老总在劳务费之外,又奖励了两箱十年“庐春窖藏”的老酒,郑凡说晚上还要备课,这个礼拜的家教辅导课还没准备好,赵恒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企业家传记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你过来一下,我们再好好聊聊,总不能塞到你手里的钱也不要吧。
郑凡骑着自行车去了,赵恒有钱,但很小气,是属于那种有钱的穷人,他请郑凡喝的是不花钱的酒,用餐安排在一个长期使用地沟油平时几乎无人问津的小餐馆,而赵恒却说公司楼下的餐馆很方便。飘着地沟油古怪香气的菜上来了,两人推杯换盏几个来回,老窖酒发挥出了应有的威力,赵恒搂着郑凡的肩,将一支点着的烟塞到郑凡的嘴上,这种变形姿势下的赵恒,说话很自然地就露馅了,“妈的,这个王八蛋企业家,以前是强奸犯,现在有钱了,急于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本来我想在书号费、印刷费之外宰他八万,龟孙子只愿出五万。”
郑凡心里一惊,他没想到有这么多钱,“五万块就不少了,平时你做的小单子,五百块都挣不到。”
赵恒独自将一大杯白酒灌进喉咙里,“五万,给你两万,我只能得到三万,平时我哪一票都得获利八成。”
郑凡说,“怪不得你都买上小轿车了呢,你挣的差不多是暴利了。”
赵恒突然翻着白眼死死地看着郑凡,“暴利?我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使劲地拍着自己已经开始逐渐谢顶的脑袋,极力地回忆着。
郑凡说,“你没说什么?”
赵恒将信将疑,“我没说企业家传记费用的事。”
郑凡安慰着他,“没说。”
赵恒做贼心虚地问,“那我跟你说了什么?”
郑凡说,“你说酒很好喝,还说十年窖藏比八年窖藏的好得多。”
赵恒很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我真的没说钱的事?”
郑凡目光定定地看着赵恒,真的没说。
回城中村的路上,郑凡反复咀嚼着赵恒的酒话,这单将主要由他操刀的活,三分之二被赵恒赚走了,这家伙平时称兄道弟,关键时刻心黑手狠,郑凡能够心理平衡的是,如果赵恒不信任他,他还接不到这活呢,他想接受剥削还没有机会呢。只是写一个强奸犯,心里非常别扭,他总觉得自己为强奸犯写传,自己也跟着一起强奸了似的。
回来后的好多天里,心中的郁闷没敢对韦丽说,他跑去找舒怀说。悦悦见郑凡来了,有些意外,听说来找舒怀商量事情,悦悦就情绪夸张地给郑凡剥了一个蜜桔送给郑凡,嘴里说着,“你瞧人家郑凡,没有正事,从来不乱窜,哪像你,整天不是网吧,就是棋牌室。”
郑凡手里攥着悦悦剥好的桔子,有口难开,他问悦悦,“你不给舒怀剥一个?”
悦悦说,“他不喜欢吃甜的。”
舒怀嘴里咬着半截香烟,没好声气地说,“我没说过喜欢吃苦的。”
舒怀屋里的氛围不是很对,郑凡就不想讲书稿的困惑,悦悦催他赶紧说,待会舒怀还要做晚饭呢,郑凡大而化之地说了个大概,舒怀一边听郑凡叙述,一边埋头在捣鼓着一个电水壶,在网上买的伪劣的电水壶严重败坏了舒怀的情绪,所以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气急败坏,“人家强奸犯如今都已经是区商会会长了,弃恶从善了,为国家经济建设做了这么大贡献,省报都宣传了,你有什么顾忌的,我没你那个水平,想写人家都不让写,你不能占了便宜还卖乖,吃了鱼还说鱼腥。”
郑凡开玩笑说,“你没水平,能找到悦悦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友?”
舒怀说,“她能干,我不能干,买了一个伪劣电水壶,被谴责了一个星期。”
正在沙发上统计当月销售业绩的悦悦,对照着表格迅速按着计算器,她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早三年遇见郑凡,舒怀你到一边歇着去!”
舒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没劲!”
郑凡总觉得舒怀跟悦悦在一起,有点不对劲,不对劲在哪儿,他也理不出头绪来。
写一本传记两万,这么大的事,想瞒韦丽是瞒不过去的,回到城中村,憋了好多天的郑凡试探着问韦丽能不能为已经弃恶从善的企业家写传记,他没提企业家曾经强奸过一个无辜的少女,“是坐过牢,可现在是全市民营十佳,每年给国家纳税三百多万,还认养了贵州山区三十多名失学儿童,都当上区商会会长了。”
韦丽在翻看一本过期的杂志,对这即将到手的巨款无动于衷,她头也不抬地说着,“做点善事就想着扬名,你不是说‘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至人无已’吗?”
“那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郑凡怕韦丽不同意,讨好地凑到床边,挨着韦丽坐下,还把一块龙小定送给他的巧克力塞到韦丽的嘴里。
韦丽在咀嚼巧克力的兴奋中,情绪大好,“我倒是觉得一个劳改犯成了名人,挺好玩的。那个企业家叫什么名字,办的什么企业?”
郑凡说,“赵恒没具体跟我讲!”
快到年底了,郑凡算了一下,如果下决心把企业家传记的两万块钱挣到手,今年足有五万多块钱积蓄,五万块钱差不多够一小套房子的首付了。郑凡有点坐不住了,一个恰逢韦丽休息日的早晨,郑凡操之过急地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我们去‘百安居’看房子,房价涨得厉害,才几个月,全市就剩这最后一个四千二的楼盘了。”
韦丽赖着不起来,她不以为然地说,“看什么房子,还不如在家看电视,电视里有的是房子,你尽管看好了。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息日,我想睡觉!”
郑凡掀被子,“电视里的房子不是给我们住的,起来!”
韦丽死死地裹紧被子,将脑袋缩进被窝里,“不起来!”
看着韦丽和被子裹成了一团,郑凡摇摇头,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郑凡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百安居”,售楼小姐像是考电影学院落选的,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只是声音背后的内心非常冷酷,“对不起,先生,您说的四千二是开盘价,现在已经涨到四千六了。”
郑凡有些恼火,他扬起手中的晚报,“这才三天,你们就涨了四百,还有一点诚信吗?”
售楼小姐依然用她那训练有素的声音安慰郑凡,“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您肯定懂得的比我多,市场经济的价格是市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操作的结果,水涨船不涨,那是要沉船的。”
郑凡扔掉手中的晚报,“我不买了!”
售楼小姐声音清晰地对着郑凡说,“不买没关系,欢迎下次光临!”
“没有下一次了!”郑凡气呼呼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他把那位美丽的售楼小姐和一堆虚假的楼盘模型一起扔到了身后。
有几个来看房子的人跟着郑凡谴责开发商擅自涨价,然而这种谴责就像萨达姆谴责美国入侵伊拉克一样苍白无力。出了售楼处,郑凡想起自己给维也纳森林编的会刊里推销那些似是而非的欧陆风情,他觉得自己虽不算是开发商设圈套的元凶,至少也能算得上一个帮凶。他今天被涮,相当于自己涮自己,相当于报应。你没有给人家提供货真价实的欧陆风情,人家为什么要兑现广告上的开盘价?
“维也纳森林”里的郑凡只能是一个游客,“百安居”也只是让郑凡感受一下他离自己的房子究竟还有多远,因为即使四千二一平米,郑凡也是买不起的,九十平米基本户型办齐了将近四十万,按百分之二十首付,得准备八万,而到年底最多只能有五万五,况且那笔传记合同还没签到手。美梦最好留在梦里,不能用现实去碰,一碰就碎了。郑凡骑车回来的路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车闸失灵的二手自行车在城郊结合部混乱不堪的路上跟一个卖大馍的三轮车撞到了一起,车后面篾匾里三个大馍掉到了泥泞的路上,郑凡连连说着“对不起”,卖大馍的老头拽住郑凡的车龙头,“对不起有什么用,三个大馍,九毛钱,你得赔!”,郑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赔给老头,“一毛钱不用找了!”
郑凡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被“百安居”售楼小姐腌臜了一下午,又被卖大馍的老头教训了一通。情绪受挫的郑凡很小心地往回赶,不能再撞车了。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他接了电话后,拎起车龙头往相反的方向骑去。
龙小定的爸爸龙飞激动得又给郑凡倒了满满一玻璃杯白酒,“喝,喝他个一醉方休!”。维多利亚大饭店包厢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温暖而稠密的灯光有些晃眼,郑凡头有些晕,他老是担心油腻滴下来弄脏了地毯,他想不明白吃饭的地方为什么要铺地毯,所以第一次进入豪华酒店的郑凡,注意力不在桌上,而在桌下,“来,满杯干了!”龙飞举起杯子伸了过来。郑凡谨慎地端起足有三两白酒的玻璃杯,轻轻一碰,一干而尽。
龙飞推着平头,手指上套着钻戒,开的是一辆丰田越野车,他的声音和姿势同样充满了野性,“兄弟,还是你厉害,倒底是大上海的研究生。小定从小学到现在,从来就没考过全班前五十名,你辅导还没两个月,一下子就考了个全班二十八名,真他妈的祖坟冒烟了。”他一激动又跟郑凡干了一杯。
龙飞今天请郑凡吃饭是为了庆祝儿子期中考试获得全班第二十八名。龙飞这个庐阳最大的“南海浪涛”浴场的老板,在浴场吃喝玩乐一条龙长期训练和熏陶下,应酬起郑凡这样的客人来,驾轻就熟。郑凡吃喝着昂贵的酒肉,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定很聪明,每个星期必须得给他玩三个小时以上的游戏。初三每个星期不得少于五个小时。”
龙飞又给他倒了一杯,“真他妈出鬼了,小定居然玩游戏把成绩玩上来了。”
郑凡说,“不是玩游戏玩上来的,而是尊重他玩游戏玩上来的。他现在玩的时间比以前偷跑到网吧少多了。”
龙飞的老婆祁红今晚身上缠满了丁丁当当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之类的,涂得猩红的嘴唇和深紫色的指甲油极不恰当地反衬着一身毫无节制的肥肉,她庸俗得很坦荡,“小郑老师,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能把小定辅导上重点高中,我奖励你二万,普通高中,奖励五千,还有,就是你去南海浪涛洗桑拿全部免费,找小姐的钱你自己付。”
龙飞打断老婆祁红的话,“你他妈女人家就是小气,小郑老师去南海浪涛,全免!”他把酒气熏天的嘴凑到郑凡的耳朵边,“要不马上吃了饭就跟我一起去,先去体验体验!俄罗斯的也有。”
郑凡听得全身汗毛直竖,声音像是碎玻璃,“龙老板,小定的辅导我会全力以赴,城中村澡堂子洗澡只要三块钱,挺好的!”
龙飞拍着郑凡的肩膀,“不是说过了吗,不要你付钱。”
吃完饭,龙飞执意要郑凡上车去南海浪涛潇洒,郑凡拒绝得很彻底,“龙老板,我是一个居无定所,一贫如洗的穷书生,我没有资格去你的浴场泡澡。”
龙飞老婆祁红打圆场说,“那就不要为难小郑老师了,等他有资格了再去浴场享受也不迟,他还年轻着呢。”
龙飞不再坚持,他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包东西塞给郑凡,“这是我从香港五星级宾馆带回来,牙刷比街上买的要好得多,香皂也很好,刮胡刀相当好用。”
郑凡推辞着说,“我有牙刷,香皂昨天刚买的。”
龙飞说,“这些东西我太多了,你要是嫌弃就顺手把它扔到路边的垃圾筒里去。”
郑凡是带着一包香港宾馆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还有刮胡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我是觉得这些东西扔掉了太可惜,不是我喜欢占小便宜。”郑凡对韦丽解释着。
韦丽拿出一把牙刷拆开了仔细地看着,感慨万千,“这些当老板的,有几个臭钱,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小人得志,不得好死。这么好的牙刷,为什么要扔到垃圾桶里去?”
晚上这顿饭,郑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有钱人的生活,饭桌上,每人一盅干捞翅,四百八十块,还是打过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辅导十六个晚上才能换到这一小盅粉丝一样的鱼翅。
韦丽问郑凡什么时候睡觉,郑凡打了一个哈欠,“你先睡吧,宏达种子公司的平面广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过去,我得连夜赶出来!”
韦丽看着喝得有些摇晃的郑凡,有些生气,“你喝多了,开夜车能行吗?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韦丽从床上爬起来披着夹袄挨着郑凡坐着,已是深秋,天很凉了,韦丽身子在不经意中打了一个寒颤。桌子紧挨着床,郑凡将韦丽往床上推,“你去睡觉好不好?”
韦丽犟着身子,“不睡!”
无可奈何的郑凡抓起脸盆里的一条湿毛巾,擦了擦发烫的额头,人也清醒了许多,他轻轻地将韦丽揽在怀里,若有所思地说,“韦丽,我跟别人不一样,舒怀爸爸能给他首付,谁给我首付?黄杉家里有钱,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儿去要?我爸是乡下农民,地里刨不出钱来,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百安居’的房子又涨了,你越不要房子,我就越要给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个骗子;老家乡下再穷,孬好有房子住,不能进了城后,连五尺身子都没地方放,那样我不好交差,我爸会伤心的。趁着年轻,现在还能干得动,咬咬牙,会挺过去的!”
韦丽抚摸着郑凡冒着虚汗的额头,望着这个网上赌来的男人,喃喃地说着,“没有我,你不会过得这么累,不会这么累。”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郑凡轻轻地拭去韦丽的眼泪,“我们这些农村考出来的,不脱掉三层皮,这个城市就不会让你每天夜里睡得安稳!”
韦丽搂着郑凡的脖子,说,“我们不要房子,你夜里不就睡安稳了。”
郑凡将韦丽抱到床上,像哄小孩一样说,“睡吧!就几个百字,一会就做好了。听话!”
后半夜韦丽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郑凡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轻轻抹去郑凡嘴角流出的一绺口水,郑凡醒了,他对着韦丽笑了笑,“早做完了,想缓缓劲再上床,人一松懈,不小心睡着了。”
韦丽将郑凡拉起来,扶到床边,“睡吧!”
郑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头一挨着枕头,触电一样,昏睡了过去。韦丽给郑凡盖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着郑凡乱如稻草的头发,听着郑凡鼻子里发出的贪婪的鼾声,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望着郑凡像望着一条忠于职守的狗。
寒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进庐阳城,郑凡一早推开门,发觉大杂院里的老柿子树突然间就光秃秃地裸露出干枯的枝叉,树上残存的一两片叶子摇曳在清晨的风中并被稀薄的阳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这棵树是活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凡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树上那片挣扎的叶子。
上午父亲打电话来说,胡标养猪场的一百二十头猪被人毒死了,公安说胡标当镇执法队长时得罪人太多,调查难度太大,几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胡标找到乡下木匠郑树时拎了四条“红塔山”香烟和两瓶“柳阳特曲”,价格远远超过了当年罚去的三百块,他哭丧着脸一是求郑树宽恕他当年的粗暴执法,二是求郑树带他到庐阳来找郑凡,请郑凡跟老家的县委书记说说,催促县公安局尽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长给撤了。乡下木匠父亲在电话里说,“胡标虽说当年得罪过我们,可人家都上门低头认罪了,不能得理不饶人,是吧?能帮就帮一下,我打算带他一起去找你,顺便到庐阳玩几天,你房子有多大,能住得下吧?是政府的分的,还是自个儿买的?”
郑凡心里叫苦不迭,他惊惶失措地对着电话叫了起来,“爸,我在外地出差,一两个月都回不去,你们千万不要来!”郑树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儿子的推托和无奈,却很生气地吼着,“你在外地出差,跟县委书记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郑凡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声音委屈地说着,“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断腿赔钱的事,是信访办师兄同学给县里打的电话,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没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间房子,表舅见到过的,连乡下的猪圈都不如。”
郑凡在这个刮着冷风的上午,手里抓着电话,急得在屋子里乱转。
电话那头的父亲郑树沉默着,后来电话就断了。一个乡下木匠连棺材都能割好,亲生儿子急得要上吊的声音,他不会听不明白。
合上电话的郑凡发了一会儿楞,推着自行车出门了,他还是决定去找一下师兄老蒋。门外的阳光很清淡,风在城中村的巷子里川流不息。
信访办师兄老蒋听了郑凡的叙述的案情后,甩给郑凡一支烟,趁着点火的时候的说,“这是刑事案件,报案就行了,不是信访办管得了的。”
郑凡抽了一口呛人的香烟,“报案了,可公安局说,好几起死人的案子都还没破呢,死猪的案子等等再说。”
老蒋说,“那就等等再说。你一个书生,哪能管得了那么多社会上的是非恩怨。”
“没办法,我爸认为我手眼通天。”郑凡出门前在巷口买了一包烟,他塞到老蒋手里,老蒋不要,郑凡说自己不会抽烟,扔到了老蒋的办公桌上。
出门前老蒋说,“要不,我帮你打一个电话,让你们县信访局过问一下。”
郑凡说不用了,他说如果这次死猪的事解决,下次就该找他解决死人的事了。
郑凡没跟韦丽说起这事。
韦丽在一个西北风呼啸的晚上对郑凡说,“反正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让你爸妈和我爸妈来庐阳见个面,正式宣布我们已经结婚了。没偷没抢,光明正大,国家又没规定没房子不许结婚,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凡说,“国家没规定,你妈规定了。”
韦丽说,“我妈规定已经作废了,我妈拿我没办法。”
郑凡在换电灯泡,灯泡拧下后,屋里一片黑暗,韦丽划着平时点蜂窝煤炉的火柴,郑凡小心地将一盏节能灯拧上,屋内顿时泛出白布一样的光,“可我爸妈要是看我住在这地方,肯定会伤心的,真的,不如乡下的猪圈。”
韦丽看着白色灯光发愣,“节能灯光没有电灯泡好,苍白的,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
郑凡说,“省电,顾不了太多。‘维也纳森林’的会刊过几天就要付印,到哪儿再能找出它与巴洛克和哥特式风格的蛛丝蚂迹来,你先睡吧,我得熬过这个无中生有牵强附会的晚上。”
韦丽从身后搂住郑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过得太累。”
郑凡扭过脖子,蜻蜓点水地在韦丽脸上亲了一口,“年轻时累,是为了年老时不累。没关系!”他指着墙上那幅彩色打印纸上的标语,“这可是你亲自贴上去的。”
标语上写着: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夏天的时候,小雯送给韦丽一张梁咏琪的大头贴,大家都说她像梁咏琪,就在韦丽准备贴到墙上时,郑凡从文件袋里抽出了这幅标语,说,“把这个也贴上去,让梁咏琪和你一起见证猪圈里的奋斗。”
韦丽故意将梁咏琪的大头贴反着贴,梁咏琪的目光就背对着标语,郑凡说贴反了,韦丽说,“让这么个的美女整天监视着你奋斗,我估计到时候房子没有,面包也没有。”
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悦悦打电话让郑凡去拿青庐山中秋野炊的照片,郑凡说你将数码底片发到我邮箱里吧,悦悦说发过了,要拿的是我们合影的那张,洗印过塑出来了,很浪漫。
郑凡自行车拐了一个弯,绕到了舒怀住的康达小区,敲开舒怀家门的时候,悦悦一个人在,郑凡拿了照片就要走,悦悦从冰箱里倒了一杯口乐走过来,“这么着急走干吗,韦丽那么粘人?”
郑凡接过纸杯里的口乐,坐到小客厅质量低劣的布艺沙发上,一口喝干了,“手头事太多,疲于奔命,不喝还真不知道自己渴得嗓子都冒烟了。舒怀呢?”
悦悦挨着郑凡坐了下来,郑凡从没见过这个精明能干美丽动人的女孩此刻一脸的忧郁,“我要是知道他在哪儿,我就跟他拿证了。”
郑凡很是诧异,诧异得无措手足,于是只得将纸杯伸向悦悦,“可乐,再来一杯,行吗?”。
悦悦起身给郑凡又倒了一杯端过来,声音里满是怨气,“明明知道你要来的,可他就是不回来,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在学校下棋,就是在网吧打游戏。有朝一日,我失踪了,他都不会从棋盘上离开的。”
郑凡安慰悦悦说,“舒怀有房子了,不需要像我们这样玩命。”
悦悦叹了一口气,“每月的薪水全都交了月供,吃的喝的都是我的血汗钱,他就是不愿像你一样出去兼职,早点把房贷还了。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郑凡不愿在背后讲自己同学的坏话,更不会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他站起身说,“韦丽今天是晚班,我还要回去做晚饭。改天我劝劝舒怀,让他尽快地跟上你的节奏。”
悦悦将郑凡送到门口,“他要是知道我在你面前数落过他,又要生闷气了,一个大男人,经常闷在屋里自己惩罚自己,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跟这种人走到了一起。”
郑凡不想跟悦悦的情绪合作,出门前调侃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证明舒怀的那句名言,赌来的爱情才是最可靠的。”
郑凡骑车穿行在没落的黄昏里,他觉得悦悦太好强了,什么都想跟人比较,什么都想胜人一筹;而韦丽恰好相反,什么都不愿跟人比较,对郑凡什么要求都没有,要是有的话,那就是每天下班回来能见着他,每天晚上在床上陪着她就行了。郑凡觉得这两个女人加起来除以二,是最恰当的分寸。
韦丽卖水果的母亲是拎着一袋子有伤疤的水果来到庐阳的,既没事先约定,也没打电话,突然袭击,韦丽在收银台前见到母亲时,并不感到惊讶,她笑嘻嘻地说,“妈,你先到超市里转转,挑些贵一点东西,等我下班一起过去!给你女婿就带这么几斤烂水果,太不拿我当回事了。”
这天韦丽是早白班,下午四点下班。
下班时,韦丽看了一眼母亲在超市里买的一包饼干和一袋花生糖说,“把我们当小孩糊弄,是吧?”
母亲风吹日晒的脸像一个颜色极不正宗的苹果,母亲说,“你要不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就不会这么糊里糊涂地拿证了。”
韦丽在超市里又买了两盒“巧克力”给母亲装点门面,“就算你给你女婿买的。”
母亲攥着两盒巧克力,“多大了,还吃这东西?两小盒,三十多块,一点都不精打细算过日子。”
郑凡正在屋里备课,晚上他要去给龙小定辅导功课,这个全科辅导老师,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一个不拉,虽说驾轻就熟,可备课量极大。丈母娘突然出现不是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而是一个意外的打击,猝不及防的郑凡不安地搓着双手,城中村出租屋里,他都不知道让丈母娘坐在哪儿,他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混乱不堪,那是心脏乱跳的气息延伸。
韦丽母亲看着这间床边摆着煤炉和墙上贴着标语口号的房子,皱起本来就皱褶很多的眉头,风吹日晒卖水果的脸上扭曲出失望的表情,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煤炉放在屋里,中毒了怎么办?去年腊月二十三,县城西门张老四一家三口,没一个活过来。”
郑凡尽力平息着乱跳的心脏,声音虚软得像犯了罪一样解释着,“妈,我们屋里窗子都留着一道缝呢,没关严,门下面也有缝。不会中毒的。”
郑凡倒了一杯水递给丈母娘,丈母娘接过温吞水,放到开裂的小桌上,没喝。她以卖水果讨价还价的方式对郑凡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女儿有工作,穿衣吃饭自己挣,但城市里房子得你买,你是男人,不能让我家女儿住这么个垃圾站一样的屋里,我家女儿学历没你高,可好歹也是中专毕业,人长得模样在这呢,嫁个有房有车的,不费吹灰之力。”
郑凡声音继续软弱地说着,“是,是,韦丽嫁给我吃亏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认自己不配。
丈母娘说,“知道就好。我这次来,代价也不小,一天水果摊少挣二三十块,来回还得花六十多块钱车费。我想问问小郑,你打算让我家女儿在这垃圾站里住几年呢,还是住几十年?”
郑凡只说了两个字,“三年!”
韦丽对两个人复杂的表情和内心感受无动于衷,或者说不愿意面对这种讨价还价的卖水果的对话方式,她以毫无设计的插入使母亲与郑凡说话的严肃性土崩瓦解,“我喜欢租房子住,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年底我打算跟郑凡去阿富汗转转。”母亲愣愣地看着女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母亲喝了一口温吞水,继续教训郑凡,“韦丽小,不懂事;你是男人,你不能也跟着整天糊里糊涂的,他被你哄着拿证了,生米做成熟饭了,你就这么呆在屋里没心没肺地睡大觉了。”
郑凡像是被扇了一记耳光,脸上又烫又疼,他申辩着说,“韦丽跟我拿证,不是我哄她拿的。”
母亲见郑凡在这破屋里捍卫自己,就毫不客气垛下手中的茶缸,“不是你哄她的,她会瞒着我们跟你拿证?”
韦丽正在门口打电话约舒怀和悦悦晚上过来一起吃饭,听屋里声音不对,她进来对母亲说,“郑凡是被我从大上海哄到庐阳来的,人家是正宗的研究生,大知识分子。”
母亲驳斥说,“什么大上海、大知识分子的,拿一小套房子给我看看!”
韦丽跟母亲急了,“你是来看我们的,还是来跟我们吵架的呀!”
母亲立即偃旗息鼓了,脸上扭曲着一种酸涩的表情,郑凡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他能理解了韦丽母亲的一片苦心,谁家的母亲愿意把女儿扔在这么一个冬天苍蝇比人活得更神气的城中村里,他凑在哑口无言的韦丽母亲身边说,“妈,我没睡大觉,我一直在努力!”
晚上,郑凡花了八十多块钱,在城中村小饭店里很奢侈地摆了一桌用地沟油烧成的鸡鹅鱼鸭,舒怀一下班就过来了,悦悦一开始不想过来,她晚上要见客户,后来郑凡给她打电话了,她才过来一起陪韦丽母亲吃饭,这让韦丽有些不高兴,她觉得悦悦有些势利,郑凡是研究生,是端国家饭碗的公职人员,电话一打就答应了过来。可悦悦来了后很轻松地跟韦丽说,“你们两个人都打了电话,我再不过来陪阿姨吃饭,那真是罪恶滔天了!”
悦悦这么一说,韦丽的气立即就消了,“不好意思,影响你谈业务了。”
悦悦以她职业推销员的表述,说着,“没有什么比阿姨从老家来庐阳看你们更重要的了,所以,我思前量后,还是把客户打发掉了!”
饭桌上听说舒怀和悦悦都买上房子了,韦丽母亲旁敲侧击地暗示郑凡,“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真了不起,房子都买上了!”
舒怀和悦悦离开后,在城中村漏风的巷子里,韦丽对母亲说,“他们连证都没拿,就住在一起,这根本就不像过日子的样子!”
母亲说,“有房子,日子就过得有样子。”
韦丽说,“舒怀买房子的钱是他们父母拿的,不是他们挣的。妈,你有多少钱,给我们买房子吧!”
母亲说,“我卖水果,一天挣不了三二十块钱,不要说买庐阳的房子,县里的房子都买不起,哪有钱?”她扭过头问郑凡,“你家里就不能拿一点钱出来,你是男的。”
郑凡很尴尬,好在夜晚的黑暗淹没了他尴尬的表情,韦丽替郑凡解围,“郑凡爸妈在乡下种地,连水果都没有卖的,到哪儿挣钱去?”
韦丽母亲不说话了,郑凡听到了她在黑暗中叹气的声音。
郑凡将韦丽母亲安排到了十八块钱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间里有两个不保温的热水瓶和一台能收到五六个频道的电视机,吃饱喝足的丈母娘触景生情,在房间里拉着郑凡的手突然哭了起来,“小郑呀,不是我刻薄,实在没办法呀,小丽他爸是个窝囊废,你知道我这辈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嫁个顶事的男人,少受点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吗?”
郑凡诚恳地说,“妈,我理解!”
韦丽咕咕噜噜猛喝了一气水,“我不理解。小饭馆的菜太咸。”
郑凡夹起文件袋站起身,“妈,您先歇着,我得去上辅导课了!”
在房间门口,韦丽母亲似乎怕郑凡一去不复返似的,很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小郑,三年,你说的话算数?”
郑凡点点头,“算数!”
郑凡蹬着二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在巷子里,韦丽母亲问道,“小舒他爸开鞭炮厂给儿子买房子,小郑他爸怎么没开厂子?”
第二天送走韦丽母亲后,郑凡对韦丽说,“看到了吧,三年,既是我的承诺,也是你妈下的最后通牒。这就是生活!”
心不在焉的韦丽不假思索地就地反击,“你跟我结婚,又不是跟我妈结婚,你管那么多干嘛?我警告我妈了,下次再一见面就谈房子,我就不要她来了。”
郑凡不想跟韦丽纠缠这个问题,他从侧面解释,“如果你是母亲,你会愿意你女儿在猪圈里享受所谓的伟大的爱情吗,如果你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你会旗帜鲜明地向亲朋好友宣布,我们浪漫的婚姻深深扎根于四处漏风的猪圈里。只想要一个自己的窝,无论说到哪儿,都不过分。”
韦丽不吱声了。过了好一会,她终于说出了最真实的内心,“我当然也想有自己的房子,可我们在网上打赌的时候,没说过房子,我要是跟你提房子,甚至逼你买房子,我就是不讲信用。再说了,我觉得,人都有了,房子真的算不了什么!”
郑凡没说话,他把韦丽搂到怀里,目光盯着墙上的标语。
这一年庐阳的冬天提前到达,几次寒潮前赴后继地削过城市的上空,气温骤降十二度,医院里呼吸道疾病的患者与日俱增,过道里都坐满了手抓着吊瓶的病人,他们脸色苍白地在接受吊瓶的拯救。
就在这样一个许多人严重伤风感冒的中午时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办公室里温暖如春,赵恒拍着郑凡的肩,相当激动,他有点不厚道地恭维着郑凡,“说老实话,我公司里这帮小弟兄,给你拎草鞋都不配,实在是拿不下来,所以必须得请你这个大手笔出山。”
郑凡是来签传记合同的。尽管他为这次合作经历了从秋到冬两个季节的心理挣扎,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两万块钱意味着年底的时候他离自己捧给丈母娘的诺言又近了一步,这种深刻的诱惑使他无法拒绝一个改邪归正的企业家走进他的稿纸,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郑凡来说,他可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无数个相同的个案来证明这次写作并非“见利忘义”,心理上的问题解决后,签合同的心情就异常迫切,“赵总,签了合同再吃饭!”
赵恒说,“这是一个三方合同,企业家钱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签。人已经在路上了,算上堵车的话,一个半小时足够了。我们到凯旋去等!”
凯旋酒楼的包厢里有一种经年不息的酒味,在掺杂了香水的味道后,里面压抑着浑浊而难堪的气息。赵恒说这个酒楼最大的问题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郑凡说密封的空间里适合密谋。只是这场密谋还没开始的时候,出岔子了。
郑凡和赵恒边喝茶,边等传主,郑凡问,“老是纠缠人家曾经是强奸犯,马上都见面了,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赵恒说,“南海浪涛老板,龙飞。”
郑凡脑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灯光有些晕眩,郑凡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龙飞,我没听错吗?”
“没错!”
“赵总,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恒惊讶得张着嘴,一时难以合上,“你开什么玩笑,人都进洞房了,还想悔婚,三皇五帝到于今,没人这么干过!”
郑凡只得将亮出底牌,“这个人我认识,我给他儿子带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强奸犯弃恶从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涛还有俄罗斯小姐,还说要请我去潇洒潇洒。鲜廉寡耻,斯文扫地。早知道是龙飞,不要说两万了,就是给我两千万,我也不干。”
赵恒很奇怪地看着郑凡,“你不会是从外星球来的吧?让你写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服务社会、贡献税收的传奇人生,不是让你写南海浪涛里藏了多少俄罗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帮他儿子辅导功课吗,这又怎么解释?”
郑凡说,“我要把他儿子辅导成与他老子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时赵恒的手机响了,龙飞说他已经到楼下了,赵恒说,“郑兄,你不能涮我!”
龙飞跟郑凡在包厢门口见面的一刹那,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吃惊,龙飞握着郑凡的手,“能把我儿子辅导得进步飞快,传记一定会写得辉煌灿烂。”
郑凡握着龙飞强硬的手,说着,“龙总过奖了,我只是候选人之一,赵总约我来谈了一会,他觉得我不合适,我当老师还行,写传记才华不够。我想把小定辅导上高中。”
龙飞有些困惑地看着两人,走投无路的赵恒急中生智,“龙总,我跟郑兄交换了一下意见,他觉得您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企业家,写不好既对不起传主,也对不起历史,加上他眼下手里的活太多,一时应付不过来,所以我打算请一个作家来给你做传。作家,那还了得,我保证找一个全市、全省闻名的作家!”
龙飞头脑有些简单,竟然很爽快地说,“作家当然更好了。小郑老师,你集中精力把我儿子辅导上高中,我老婆讲的奖金是算数的。书不写没关系,酒不喝不行。”他对站在门边的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上酒!”
酒桌上的气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干红,三个人掀了个底朝天,这个瞒天过海的悔约被酒精掩盖得天衣无缝,酒桌上,赵恒讨好地说龙总未来五年内定会成为庐阳服务业龙头老大,龙飞毫不谦虚地呼应着,“你去调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难道现在的庐阳还会有第二个老大!”
酒喝得晕了脑袋的郑凡端起酒跟龙飞撞了一杯而不是碰了一杯,“龙总,钱再多,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见利忘义也不能算老大,对不对?”
龙飞跟郑凡碰了一杯,“对,对,对,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水平就是高。上次送给你牙刷、刮胡刀好用吗?”
郑凡手中僵着酒杯,脸上燃烧着酒精,“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赵恒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不知他们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酒喝完分手前,龙飞跟赵恒一起去厕所方便,龙飞问赵恒,“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报价,你怎么给我找个预备队员来,什么意思嘛!”
同样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赵恒硬着舌头搂着龙飞的肩说,“他说你的南海浴场有俄罗斯小姐。”
龙飞横着眼盯着赵恒,“他看不起我?”
有所警醒的赵恒打着哈哈,“不是,是他水平不够。”
这个时候,一个人坐在包厢里的郑凡听到屋外的风声潮水般地呼啸着,他想象着阳光在风中全乱了,广告牌上的谎言也跟着乱晃。
龙飞是喝了酒后驾着他的“丰田”霸王越野车走的,临走前,郑凡提醒龙飞说,“龙总,喝酒开车很危险的!”
龙飞发动车子,将脑袋伸出窗外,“我只有喝了酒,喝了酒才能将车开得稳,我不喝酒,开车会出事故!”
“丰田”霸王像一头发疯的畜牲横冲直撞而去。
赵恒搂着郑凡的肩头,硬着舌头说,“看到了吧,喝了酒还敢开车,开了车还不在乎撞死人,这才叫牛!”
郑凡问赵恒,“牛是不是畜牲?”
后来,龙飞的传记由赵恒请了一个三流作家主笔,三流作家在南海浴场体验了龙飞飞黄腾达和飞扬跋扈的全部历史,并且在充分享受了俄罗斯小姐死去活来的特别服务后,用极不公正的笔为龙飞写了一本十二万字的传记,赵恒为此付了三万块钱稿酬。一次,赵恒心理极不平衡地对郑凡说,“你少挣了两万,我多花了一万。两败俱伤。”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郑凡计划中的五万元积蓄成了一枕黄粱,元旦钟声在遥远的教堂里敲响的时候,郑凡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记忆中除了中秋节去青庐山一次野炊,一年中的双休日和节假日就没完整地休息过一天,也许黄杉说的是对的,像他这样玩命兼职只能挣点零花钱,绝不可能改变他作为一个穷人的命运。拒绝了龙飞传记的写作和报酬,年底满打满算只有三万二千块钱存款,揣着这么一点钱的郑凡是毫无自信的,他再也不敢叫韦丽陪他一起去看房,自己偷偷地去看了几个楼盘后,沮丧的心情牢不可破,还没到半年,五千以下的楼盘已经没有了,郑凡嫌贵,售楼小姐说,“你去百安居看看,那里的房子好像比较便宜。”郑凡说,“我就是从百安居过来的。”
郑凡沮丧地走出一个个楼盘的时候,发现自己出来看房子完全是自己嘲弄自己,拼死拼活、省吃俭用一年攒下的钱只够买一间小厨房,要是在“维也纳森林”勉强能买一个卫生间,他出来看房的全部意义竟然是他奋斗一年后终于可以住在厨房或卫生间里了。
沮丧的郑凡想起韦丽心里既宽慰又内疚,他想虽然自己单打独斗的城市挣扎充满了艰辛,但老天赐给了他一个韦丽,跟着他吃着蜂窝煤炉煮熟的粗茶淡饭,无怨无悔,实在馋极了她会买一份卤鸭、烤鸡回来加餐,心疼钱的郑凡说省点花吧,韦丽给他撬开一瓶啤酒塞到他手里,指着墙上的标语,“靠省半只烤鸭、一瓶啤酒,什么都不会有的。”郑凡吃喝着韦丽买来的酒肉,心里很不安,所有的豪言壮语赌咒发誓在此刻是无法战胜半只烤鸭和一瓶啤酒的。这个冬天注定了他在韦丽面前哑口无言。
也许是出于生米做成熟饭的无奈,也许是被郑凡的赌咒发誓打动了,韦丽母亲在痛定思痛了一个冬天后,终于接受了郑凡,她来电话要女儿带郑凡一起回县城过年,郑凡说不能去,他对韦丽说你妈要是问起房子的事,我真是无地自容,韦丽说我妈没提房子的事,郑凡说你妈没提是因为我还没进你家门,你妈要当面跟我提,我怎么说,你总不至于大过年的帮你妈一起往我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吧。
韦丽说那我跟你一起回山里过年,郑凡说我都还没对家里人说过我们已经结过婚了,仓促地带一个女孩子回去,山里人会说长道短的,我爸妈是很传统的乡下人。
韦丽说,“那怎么办?”
郑凡说,“各自回家,分开过年。这总比离婚好。”
韦丽说,“我怎么觉得,这就像是离婚了一样。”
韦丽回县城过年前,郑凡将赵恒送给他的两瓶“庐阳老窖”酒、郝总送给他的一条“鳄鱼”皮带还有他自己花一百多块钱买的两个红外线暖手炉托他带回去,算是女婿给岳父母拜年的礼物。
临走那天,郑凡把中秋节柳燕燕送给他的一张黄梅戏光盘塞到韦丽包里,“黄梅戏经典唱段,你妈最喜欢的。”
韦丽问,“谁唱的?”
郑凡说,“柳燕燕。”
韦丽将包装精良的DVD光盘扔到床上,“不带!”
郑凡讨好地说着,“不带就不带吧,不要生气呀!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潇洒而大度的女孩子。”
韦丽眼泪汪汪地说着,“别的女人送给你的礼物转送给我,打死我也不要。”
郑凡哄着韦丽说,“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现在就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去!”说着抓起光盘就往屋外走。
韦丽拉住郑凡的胳膊,破涕为笑,“扔了不礼貌,你给舒怀送去,他爸在乡下土窑里造鞭炮,又危险,又寂寞。”
郑凡说先送韦丽去长途汽车站,然后再去找舒怀。韦丽执意不肯,她扛着一大包年货,独自一人走了。
韦丽走后,郑凡看着光盘封面上的柳燕燕,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男人也许一辈子都读不懂女人,尤其是身边的女人。
赵恒揽下了市电力系统春节联欢会的组织策划业务,郑凡作为联欢会的总撰稿,一直耗到到年三十上午才爬上了回老家的公共汽车。
腊月二十九下午,在电力公司联欢会现场,郑凡遇到了柳燕燕,柳燕燕说,“我来唱堂会,你呢?”
郑凡说,“我是策划你们来唱堂会的。”
柳燕燕有些诧异地望着郑凡,“你是政府养着的专家,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不唱堂会就没饭吃。我一直以为,唯利是图的事你永远不会干。”
郑凡听了这话,像是在酒桌上被泼了一脸的残羹剩汤,眼睛都睁不开。整顿好心情后,郑凡说,“等到你哪天看到我见利忘义了,你就当从没认识过我这个人。唱一场堂会多少钱?”
柳燕燕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堪,“一千二。”
郑凡说,“我是问你拿多少?”
柳燕燕不是很愿意地回答道,“涨了。六十。全团最高。”话音未落,柳燕燕突然又补充了一句,“送你的黄梅戏光盘,听了吗?我很在意你的评价。”
郑凡敷衍着,“听了,很好!”
柳燕燕有些怀疑地盯住郑凡,“很好是怎么个好?”
郑凡说谎话底气总是不足,语无伦次就在所难免了,“很好就是非常好!”
锣鼓声热烈地响了起来,柳燕燕要登场了,郑凡这时却悄悄地退场了,下楼的时候,锣鼓声如同枪炮声在他的身后穷追猛打。
出了电力公司大楼,外面的天空飘起了雪花。
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满天的泪水,郑凡想起了孟庭苇的一首歌《谁的眼泪在飞》:
满天都是谁的眼泪在飞
哪一颗是我流过的泪
不要叫我相信
流星会带来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