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又到了年底,在郑凡的头脑中,向前的时间,实际上是一种倒计时。
借出去的两万块钱周天保儿子答应一年还五千,钱没来,电话也没来,郑凡活在私自借钱最终要败露的倒计时中。
江湖上有一句话叫做,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以此类推,郑凡瞒着韦丽借出了买房的钱,迟早要暴露。这年年底,一件盗窃案让私下借钱一事在韦丽那里彻底穿帮。
圣诞节对于没有信仰的中国人来说,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它只对中国的商家有意义,许多不良商家打着圣诞的旗号促销积压已久的商品,他们在上帝的掩护下公开招摇撞骗。圣诞那天晚上郑凡在江淮小姐决赛现场忙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家,韦丽下了夜班后跟几个小姐妹又上街去起哄赶热闹,她们跟庐阳所有盲目过圣诞的人一起闹到夜里十二点半才回到城中村。郑凡和韦丽前后脚进了家门,拉亮电灯,灯光照亮了凌乱不堪被洗劫一空的出租屋,窗子被撬了,木格窗户从铰链处被整片掰开,郑凡看着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看着地狱的入口,韦丽吓得哭了起来。
屋里被偷的现金只有抽屉里的三十多块钱,还有几把宾馆里的牙刷也被顺手牵羊牵走了,最要命的是床底下人造革箱子被撬开了,那种形同虚设的密码锁给小偷增加的难度仅仅是多花了两秒钟撬一下,箱子被撬坏了倒扣在地上,郑凡在地上翻了好半天,最担心的事还是成了事实,箱子里最重要的一个塑料袋被偷走了,袋子里装着郑凡和韦丽的结婚证书、用来买房的几张存单,还有郑凡的学历学位证书。
韦丽在这个隆冬的深夜里边哭边跺着脚,“买房子的钱都被偷了,叫你买房你不买,这下全完了。还不赶紧去银行挂失!”
郑凡在韦丽的焦急中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对韦丽说,“小偷不知道密码,银行存单取不了钱的,学历证学位证要了也没用,只是结婚证被偷了,很麻烦,结婚证跟驾驶证、学生证不一样,遗失不补。”
房东老苟听到韦丽的哭声,披着棉袄过来了,他不检讨出租屋疏于安全防范,却责怪郑凡和韦丽,“你们应该早点回来,在外面赶什么热闹,上帝不在,小偷来了。”
韦丽对老苟不负责任的言论大为光火,“你不能只收钱,不管事,我们是住在你家院子里被偷的。”
“嫌我这治安不好,你住城里高楼大厦好了。”老苟裹紧棉袄,缩着脑袋丢下一句冷嘲热讽,走了。
郑凡安慰韦丽说,“这种人文盲加法盲,你不要跟他计较。”
韦丽抹着眼泪,心情没法平静下来,“我凭什么跟他计较,他嘲弄的是你,不是我,”韦丽拉起郑凡说,“买房子的钱还有我妈的两万块,我们现在就去银行!”
郑凡将韦丽按在床沿上坐下,“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挂失,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偷偷走存折一点用都没有。睡觉!”
韦丽气急败坏地说,“能睡得着吗?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房价跌了吗?”
郑凡一听韦丽说房价,就像一个瞎子听人大谈电灯和月光,心里刀绞一样,鲜血淋漓。他拉着韦丽的手,声音孱弱,“东西被偷了,我心里也不好受,你一说房子,我都恨不得上吊。你让我安静一会,求你不要再提房子了好不好?”
韦丽像是吃了炸药似的,她甩开郑凡讨好卖乖的手,情绪很是失控,“我叫你不要买房子,你非要买;等我把我妈钱借来了,你又不买。不买你就不要开空头支票呀,三年已经过去了,房子呢?你现在知道上吊了,吊呀,你吊给我看!”从来都是豁然开朗的韦丽今晚像个泼妇,完全失去了理智。
郑凡不说话,他默默地点燃一支烟,然后坐在开裂的椅子上看烟雾缭绕盘旋直至破碎无形,这是韦丽第一次来城中村见面时坐了一夜的椅子,椅子上已感受不到韦丽的温度了,抑或是郑凡已对温度失去了知觉。
郑凡持久的沉默像是一个囚犯在铁证如山面前认罪伏法,而这沉默却被韦丽理解成装聋作哑和逃避责任,她被郑凡的沉默点燃了内心里的绝望和愤怒,“你以为活着就是赌博,老婆赌来了,整个世界都能被你赌入怀中,不知风急路远,不知天高地厚。我就没见过这世上还有比你更自负更顽固的人。你以为你读过研究生,什么都比别人高明,房价就不听你的,你还能把天翻了?当初五千八你不买,现在七千八都买不到二手房。”
郑凡想说最初九万块钱够买九十平米首付,第二年只够七十平米首付,现在他拼死拼活攒足了十一万块钱,可这钱只够五十平米房子的首付,他想说这三年我累得几乎吐血,我没有放弃责任。但他没说,说了也没意思,有那么短暂的片刻,郑凡希望韦丽手中有枪,情绪失控的韦丽最好一枪把自己了结掉算了。
第二天一早,本来说好了郑凡独自一人去银行挂失,可临出门前,韦丽非要陪郑凡一起去,此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对昨夜的情绪失控有所反省,韦丽一早熬好了稀饭,盛好稀饭后,她又跑到巷口给郑凡买了两根油条和两块烧饼,烧饼包油条是穷人的共产主义早餐。
韦丽拿起桌上的一张晚报扬了扬,“看这报上,一个上网没钱的小混混,就为了抢二十七块钱,把出租车女司机杀了。你去银行要是万一再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扛不起。钱没了倒也罢,人没了就惨了。”
郑凡说,“我把钱全取出来办到一张卡上,就在柜台里集中一下资金帐户,不需要现金出柜台,没事的。”
韦丽死活要一起去,“一早我已经跟单位请过假了。”
郑凡走向银行跟走向刑场是一样的心情。进了银行大门后,郑凡让韦丽在客户专座的椅子上休息一会,他一个人去柜台办理,韦丽不干,郑凡心里顿时四面楚歌,当他站在柜台前准备办理时,手像是被铐起来似的不能动弹,韦丽催着他说,“快点办呀,后面的人等着呢。”
郑凡突然拉起韦丽的手走出柜台,在银行的一个角落里,郑凡无比绝望地向韦丽坦白交代了两万块钱的去向,“对不起,我不是存心隐瞒,我是怕你担心,担心周天保家不还钱,其实也不是不还,是一时还不起。当初,我想,反正一时也买不上房子,救命要紧,一冲动就借了。我也多次想跟你解释,可我觉得这钱一时肯定还不上,你早知道就早痛苦。才没说的。”郑凡说话有些逻辑混乱、语无伦次。
韦丽先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就不痛苦了?你可以背着我借钱,也可以背着我跟人家约会。”说到这,韦丽突然不顾场合地在银行大厅里爆发了,她挣开郑凡乞求宽恕的手,使劲地抹着不争气的眼泪,“你骗你父母,骗我父母,还骗我,你就是一个骗子!”
许多来办业务的客户被这一突然引爆的场景弄晕了,他们脸色茫然地看着两个年轻男女在温暖的营业厅里拉拉扯扯着,银行保安手里拎着跃跃欲试的警棍横在郑凡和韦丽中间,表情和声音高度警惕,“银行不是闹事的地方,要吵出去吵,你们再不离开,我马上报警!”
韦丽趁机冲出银行大门,打了一辆车直奔城中村,进了出租屋,她一边流泪,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裳,然后简单地塞进一个帆布包里,回单位宿舍去住了。
郑凡办好了挂失手续骑车回到城中村,他一进门就嗅出了韦丽出走的气息,及至看到简易塑料布衣橱的拉链敞开时,他知道韦丽真的走了,郑凡沮丧地倒在床上。他看着屋顶发愣,屋顶在雨季被反复淋湿后霉变,黑乎乎的流露出一派腐朽的气色。
郑凡不停地给韦丽打电话。
今天韦丽是请了假的,不在上班,不用关手机,可手机一直关着,下午的时候,电话打通了一次,但没接,再打,又关了。
郑凡给她发了三十多条信息解释,主要是道歉和保证悔过自新、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其中有一条信息颇具震撼力,“是的,没有你,我不会这么辛苦;可没有你,我连活着的理由都没有。”韦丽只回了一条信息,“结婚证已经被偷走了,我也该安静地走开了!”
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和衣躺在床上的郑凡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地快要睡着了,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郑凡以为是韦丽打来的,他从床上一个反弹坐了起来,打开手机,是悦悦打来的,“刚才郝总看了这期维也纳会刊的大样,发火了,你把郝总和王副省长握手的照片处理得太小了,郝总说用两个对开页打通发表,你马上过来!”
郑凡翻身下床,连夜骑着自行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欧陆地产总部。
郑凡赶到欧陆地产总部,快到十二点了,悦悦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郑凡进去的时候,悦悦正在办公桌电脑前上网,见了郑凡,悦悦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会刊,而是关于韦丽,“我刚才在网上遇到了韦丽,问她怎么溜到网上来了,她说累了,到网上透透气。你们是不是闹意见了?”
郑凡说,“没有。”
悦悦站起来,手中转动着一支红蓝两色的铅笔,灯光照耀着她缺少睡眠和缺少水分的脸,“我早跟你说过,韦丽并不理解你。当然,我这样说丝毫没有拆散你们的意思,因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短板,你除了像农民一样勤劳和坚韧外,你缺少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和勇气。”
悦悦的居高临下和自以为是的优越感让郑凡如坐针毡。一天里,郑凡被两个女人否定,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像一张纸片一样轻,像空气一样有名无形,无比沮丧。
郑凡本来想跟悦悦说说舒怀案子的事,看悦悦如此盛气凌人,他想立即抽身,于是问道,“会刊大样在哪儿,我先拿走,明天一早就去印刷厂重新排版。”
悦悦把会刊大样交给郑凡时,还不忘最后再教训郑凡一顿,“王副省长来维也纳森林视察,这是欧陆地产的头等大事,是花钱都策划不来的活广告,你连这点意识都没有,居然处理得香烟盒一样大。我都不知道赵恒他们公司看上了你什么?”
这时,悦悦老板桌上的红机子电话响了,悦悦匆匆说了两句,放下电话,对郑凡说,“郝总叫你过去,他在办公室等你。”
郝总的办公室比悦悦的办公室至少大一倍,郑凡小心翼翼进去的时候,首先是被浓烈的雪茄烟味呛得咳嗽了起来,这个老板桌上放着一根两米长非洲象牙的豪华奢侈空间里被雪茄烟烟雾淹没了,郑凡从烟雾里看出了郝总正被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纠缠得焦虑不堪,于是进门的第一句话问得很关心,“郝总,还没睡呀?”办公室是一个套间,里面就是卧室,而卧室在今晚却不是用来睡觉的。
郝总没说话,招招手,示意郑凡坐到自己身边的沙发上。
郑凡一坐下去,发觉屁股迅速沦陷,意大利风格的沙发,太软!他调整好腰身,坐直。郝总递给他一支雪茄,郑凡说,“太猛,我抽不惯。”
郝总将烟塞到他嘴上,然后打着朗声打火机,一绺冒着汽油味的火苗窜到了郑凡的鼻子下面,郝总说,“正宗古巴货,口感很好。”
恭敬不如从命,郑凡抽了几口,甜丝丝的,香喷喷的,郑凡被这烟雾感动了。屋外的西北风呼啸着,整个庐阳都在结冰,冒着暖气的郝总办公室温暖如春,而真正温暖的感觉是郝总对他从未有过的友好和尊重。这个一天中被女人摧毁了心气的男人在郝总这里复活了。
郝总说,“我是一个高调做事,高调出场的人,你把王副省长跟我握手的照片处理得那么小,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郑凡吸进一口味道醇厚的烟雾,五脏六腑顿时生动活泼起来,“郝总,你拿下了市中心107号地块,成了庐阳的新地王,好多双不甘心的眼睛都在盯着你,甚至想算计你。我以为,以前你需要高调做事和火爆亮相,但如今你在庐阳地产界已经没有对手,不需要再借助一些华而不实的姿势为自己虚张声势,所以对目前的你来说,应该是静水深流、虚怀若谷,真心实意地低调出场。”
郝总听得连连点头,“依你的意思,照片还是作为配图插在文稿中?”
郑凡说,“依我的意思,把照片撤掉,不用了!”
郝总一听,拍案叫好,“对,不用了!”
这个夜晚,郝总给了郑凡最大的信任,他们聊得很多,聊得很开,甚至聊了一些不该聊的话题。郝总问郑凡,“悦悦为什么对你有那么大偏见?”
郑凡说,“他的前男友舒怀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我对他蹬了我同学很反感。舒怀杀人了。”
郝总很震惊,他将雪茄烟按灭在烟缸了,“悦悦跟我说舒怀是她亲戚。”
郑凡说,“他们在一起两年多,也能算是亲戚吧,有的亲戚一辈子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两天。郝总,舒怀的事,还请您多多周旋!舒怀失恋后精神已经失常,如果能鉴定为抑郁症患者的话,就有可能判缓刑或无罪释放。”
郝总说这事他已跟检察院法院方面沟通过了,争取做一个鉴定,免于起诉最好,实在不行的话,就判缓刑,总之不能枪毙了。郑凡感动得都要流出眼泪了,“郝总,你能做大,是因为你有一颗仁慈的心。”
郝总听了这话很受用,他借机自我表扬说,“心软,没办法。包括对女人,我从来没亏待过任何一个女人,”突然,他话锋一转,“我还是想聘你做我的助手,只要你答应,我会立即把悦悦给辞退了!总裁助理,年薪给你开五万,怎么样?你不要立即答复我,想好了给我电话。”
其实郑凡当时就已经想好了,不干!只是他当场没说。
夜里回来后,屋里没有了韦丽,空气是冰凉的,灯光也是冷的,一个人孤魂野鬼一样被扔在四处漏风的屋里。直到这个时候,郑凡才意识到韦丽不是他赌来的女人,而是他爱上的女人,所以没有了韦丽,房子、位子、票子、五万年薪,都没有意义。从小到大,他就不知道什么叫贪婪,在韦丽离他而去的时候,郝总开出五万年薪跟开出五块年薪是一样的诱惑,钱与纸只是花纹图案不一样罢了。郑凡又给韦丽打了一个电话,电话还是关机。后半夜院子里的风正穿过屋顶上空的电线刮得呜呜作响,郑凡似乎看到了电线在风中挣扎的姿势。
第二天早上,郑凡想去韦丽上班的超市去找她,但他不知道见了韦丽,该说些什么,他想让韦丽冷静几天,冷静下来的韦丽会自己回来的。于是,他骑着自行车去单位了,年底单位要每人报明年的选题。
郑凡第二天下午给郝总回了电话,他对郝总的信任表示了感谢,但他不能接受郝总的聘任,郝总在电话里沉不住气了,“兼职,给你五万已经不少了。”郑凡对着电话坦率地说,“郝总,一年多五万,我还是买不起房子,一年少五万,我也不会穷得揭不开锅。”
郝总嚷着,“那你究竟什么意思吗?”
郑凡说,“我不打算买房子了,不急等着用钱,再说了,我不能抢悦悦的饭碗。”
郝总问为什么,郑凡说不为什么,他确实也说不清为什么。
悦悦直接找到郑凡的门上来了,她黯然神伤地望着郑凡,声音里充满了幽怨,“当初我反对你当兼职秘书,是为你好,因为你跟郝总不是一类人,合不来;我没害你的意思,可你却背地里给我捅刀子,我一个小小的大专生,有今天这个岗位,不容易,你堂堂的研究生,国家事业单位的干部,为什么要抢我的饭碗?”
郑凡没有让悦悦坐下,他争辩说,“我没有背后捅刀子,也没抢你饭碗呀!”
悦悦站在郑凡的对面,彼此的气息在空气中撞得粉碎,悦悦问,“郝总为什么要辞退我,聘用你?”
郝总最近被偷逃税款和用金钱贿赂市领导拿下地王的传闻折磨得彻夜难眠,他想请郑凡这类水平高的人做自己的助手,所以那天晚上听了郑凡的高论后,就动了用郑凡取代悦悦的念头,他只是很含蓄地对悦悦说,“郑凡挺有头脑的,做高参的好料子,我倒是觉得你适合做营销。”悦悦一听这话就崩溃了。
郑凡看着土崩瓦解的悦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指着韦丽坐过的那把破椅子说,“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郑凡将他与郝总之间说的话毫无保留地全都倒了出来,他说拒绝了郝总的聘任后,才发现自己非常需要每年的五万年薪,如果有钱早买下房子的话,韦丽就不会去跟她妈借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离他而去,悦悦愣住了,“韦丽怎么了?”
郑凡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他有些无奈地说,“没什么,穷争饿吵,很正常。”郑凡声音沙哑了,“我不说我有多崇高,但我确实说了不能抢你饭碗,下午刚说的,不信你去问郝总。”
悦悦听完了后,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郑凡将一张餐巾纸递给悦悦时,她一把抓住郑凡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谢谢你,郑凡!”
郑凡将手轻轻地抽出来,“大家都不容易,你能为舒怀请律师,我谢谢你!”
说起舒怀,郑凡鼻子酸酸的。悦悦一把扑进郑凡的怀里,失声痛哭,“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呀!”郑凡轻轻地拥着全身痉挛颤抖的悦悦,像是拥着一块一碰即碎的豆腐。
这种拥抱类似于两个难民的邂逅,有些激动,更有些落魄,很别扭。悦悦主动从郑凡别扭的怀里抽出身来,他对郑凡说,“我走了,要是在网上遇到韦丽,我会劝她回来。”
悦悦走了,夜晚的风和黑暗联合将悦悦吞没了,郑凡心里像是被灌进了一壶凉水,是一种彻骨寒冷。
郑凡跟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老苟为装防盗门窗争了起来,郑凡说住在没有防盗门窗的屋子里太不安全,房东收房租就应该保证安全,房东老苟说房子租给你,安全自己负责,要装防盗门窗当然是你自己掏钱装,郑凡说这又不是我家房子怎么要我掏钱,房东老苟蛮不讲理地说,“我就这房子,你看不上眼,到维也纳森林买豪华公寓住不就得了。我告诉你,下个月,房租还要涨,你看着办吧!”
郑凡这时才知道什么叫气炸了肺,他觉得当初连夜去救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简直是愚蠢透顶。
房东老婆听到了郑凡跟老苟在院子里争吵得厉害,出来了,她是一个身材难看却很有人情味的女人,她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老苟花四百块钱焊一个防盗门,郑凡花二百八十块钱安装前后两个防盗窗,郑凡想再去找房子挺麻烦的,就答应了。
老苟好像很吃亏的样子,气有点不顺,“租出去的房子,相当于租出去的汽车,出了事故,开车的负责。”
他老婆推了老苟一把,老苟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老苟老婆说,“就算你没嫖娼,人家小郑连夜出去找人救你,谁有这么仗义,这份情你不能忘了。”
老苟还嘴硬,“我本来就没嫖娼。”
谈好防盗门窗后,院子里的气氛就相对轻松了,房东老婆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你家小韦呢?”
郑凡说,“住这不安全,吓得回单位宿舍住了。”
安装防盗门窗的小伙子是乡下来的打工仔,来的时候恰好郑凡不在,老苟不失时机地跟乡下打工仔数落了一通郑凡的小气,“你别看他读过不少书,人五人六地端着公家的饭碗,抠得要命。”
小伙子说,“城里人都很抠。”
老苟说,“我就不抠,水费一个月只收住户四块钱,院子里水龙头二十四小时随便用。”
郑凡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装防盗门窗的小伙子是斜着眼睛看郑凡走进院子的。郑凡见小伙子大冬天忙得头上冒汗了,就将刚在巷口买的一个烤红薯递给他,小伙子没要,他对郑凡跟残疾人房东老苟争执防盗门窗的费用很是不理解,小伙子对郑凡说,“人家残疾人跟我们乡下人差不多,社会弱势群体,没有地位,没有收入来源,听说你还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你跟他计较几百块钱,小气了!”
郑凡对嘴上刚长了一圈胡子乡下打工仔说,“兄弟,我也是乡下来的,当年我是抱着知识改变命运的念头闯出来的,可事实上呢,你当一天焊工挣一百块钱,我一天的工资六十多块钱,上一晚上家教只挣三十块钱,我写一宿广告传单也就四五十块钱,我要是有钱,要是能买得起房子,我还住这地方吗?如今的读书人就是社会弱势群体,兄弟,我都三十了,可我拼死拼活就是挣不来一套房子的首付。”郑凡也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想哭。
乡下打工仔摇了摇头,他笑了起来,“大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穷,我不会跟你借钱的。这城里本来就不是我们乡下人呆的地方,我在乡下楼房都盖好了。你要是实在混不下去,倒不如回乡下养猪,猪肉价格最近涨得好猛。”
郑凡蹲在一堆牢不可破的不锈钢门窗边上,苦笑着,好像是自言自语,“我要是光棍就好了。”
打工仔停下手中的活,从口袋里摸出两支烟给了郑凡一支,他用焊不锈钢的焊枪点着了香烟,“光棍好什么?我二十五,儿子都三岁了。”
郑凡抽了一口劣质香烟,吐出来的烟雾在风中全碎了,郑凡将头埋在烟雾中,“我要是光棍,防盗门窗就不装了,明天一早我就回乡下养猪。”
打工仔发觉郑凡说话轻一脚重一脚的,没谱,就没有兴趣再跟他说话,小伙子开动电钻在门窗四周的墙上钻孔,电钻的声音将老苟家的黄狗惹火了,它对着电钻的方向狂叫一气。
这天下午,郑凡的《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一书已经通过了市社科基金项目终审,这意味着明年郑凡的第一本学术专著就可以公费出书了,许多高校教授为出书愁白了头发,而年纪轻轻的郑凡居然一蹴而就,所里准备让这本书冲击省社科成果奖,所长郭之远说要是能在省里获奖,所里最少也得要奖励五百块钱。郑凡在办公室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他给韦丽发了一个信息,告诉了这件喜事,并告诉她的防盗门窗也装好了。信息的最后几个字是,“装上防盗门窗的屋子比牢房更安全。”有些盲目乐观的郑凡以为韦丽这下肯定拔腿就往家赶,他甚至憧憬起了小别胜新婚的相关情景与细节,他想韦丽可能会回一条信息,“牢房比洞房安全,晚上多熬一点稀饭!”然而一直等到熬好的稀饭已经凉了,韦丽还是没有回信息。
韦丽白天上班,不开机,晚上下班后也不回,郑凡急了,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家乐福员工集体宿舍找韦丽,同宿舍员工说韦丽去网吧了,郑凡又找了附近的几家网吧,网吧里光线幽暗,烟雾弥漫,怪味刺鼻,像是人间地狱,他审查着一个个似是而非的脑袋,而网吧里的脑袋属于电脑屏幕,都不属于网虫自己,所以这些脑袋对郑凡的来回搜索无动于衷。郑凡腿已经累得灌铅似的抬不动步子了,韦丽还是没找到,一家网吧的小老板怀疑郑凡是来找什么人惹事的,所以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问郑凡有什么事。郑凡说来找一个人,小老板问是仇人还是情人,郑凡说是自己老婆。小老板这才放松了警惕。郑凡想上网到网上去找韦丽,可两年多没上过网了,他把自己的QQ号密码忘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即使上了QQ,如果韦丽隐身,或是把他打入黑名单,他的寻找也是徒劳的。
郑凡有些慌了神,都一个多星期了,气也该消了,拿钱给乡邻看病,又不是拿钱去贩毒和包养二奶,犯得着如此较劲?他没想到韦丽离开他跟走近他做得一样的坚决,回到出租屋后郑凡给韦丽又发了一条信息,“网上谨防上当受骗!”这既像是提醒,也像是吃醋,当然也可看作是调侃,后半夜的时候,韦丽回过来一条信息,“在网上受过骗的人,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郑凡看了这条信息,那种胸有成竹的自信被撕得粉碎,他很灰心,他觉得,再怎么说,韦丽不该把他看成是骗子,躺在空虚的床上,郑凡晚上看着已经锁死的不锈钢防盗门,目光最终停留在僵硬而坚固的不锈钢窗棂上,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牢笼的感觉,自己成了这个夜晚的囚徒,可是谁把他囚禁在这个阴冷狭隘的空间的呢?防盗门窗是他自己坚决要装的,他为自己设计和策划了牢笼,又把自己关了进来,郑凡有些悲哀,他发觉这种作茧自缚的努力只能使自己失去了更多的安全。
这一晚,郑凡彻夜不眠,天亮时,他发过去一条信息,“如果你执意要把我判决成一个骗子,我同意离婚。”
一连几天,韦丽没有回复这条短信。
悦悦平时从来不去家乐福买东西,也没时间去买,这天下午她去买了一些面包、酸奶还有几双可有可无的袜子,这样她与韦丽在收银台相遇就非常自然和顺理成章,韦丽是早白班,悦悦付完账后,她也下班了。悦悦说,“我正好没事了,晚上我请你吃肯德基。”
韦丽对悦悦的敌意是写在脸上的,她目光刻薄地盯着悦悦,“舒怀的晚餐在哪里?”
悦悦无事一样地拉起韦丽的手,“下午我刚刚给舒怀送去了一件羽绒服,还有他喜欢吃的桃酥、巧克力饼干,律师我已经找好了,走,我们坐下慢慢说!”
韦丽在悦悦面前好像总是显得还没长大一样的,悦悦举重若轻地三言两语,韦丽旷日持久的敌意就被勾销了,她乖乖地跟着悦悦走进了家乐福超市楼下的肯德基店里。肯德基店里甜腻腻的奶油香味极容易将女孩子调和得像奶油一样柔软和细腻。
她们坐在黄昏的音乐背景中,一人咬着一根吸管,轻轻吮吸着纸杯中的可乐,安静得像一杯可乐,她们沉浸在各自往事中,不说话,任凭落地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暗下来。
悦悦打破最初的沉默,“有些事一辈子都没必要拿出来讨论,因为讨论一辈子都没有答案。比如情感、婚姻,还有情感婚姻中两个人的是非。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一个背信弃义、见异思迁的人,这就没法讨论,因为你要是觉得郑凡不适合你的话,你也会离他而去,对吧?”
韦丽放下杯子,很怀疑地看着悦悦,难道才几天时间,悦悦就什么都知道了,她试探性地问悦悦,“郑凡跟你说什么了?”
悦悦说,“没有呀,你跟郑凡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你感受不到情感危机的杀伤力,我要在这时候再数落舒怀的不是,就很不地道,我只是想说,舒怀和我不是一类人,我们就是拿证了,也会离婚。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谁也救不了谁,谁也毁不了谁,命运是攥在自己手心里的。”悦悦显然在为自己开脱,为了不激怒韦丽,她趁机恭维着韦丽,“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婚姻像你和郑凡一样,网上一拍即合,网下天衣无缝。”
韦丽见悦悦如此坦诚和率性,她放弃了敌意,放松了警惕,把自己憋了一个多星期的委屈毫无城府地全都倒了出了,说完的时候,竟然哭了起来,“我妈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就挣二三十块钱。房子不买就罢了,借出去也罢了,跟我说都不说一声,到了银行柜台前,他还在骗我。”
悦悦在韦丽敞开心扉后,也毫不设防地跟韦丽推心置腹了,“我当初跟舒怀恋爱首先看中的就是他有一套房子,而你跟一无所有的郑凡却拿了证,我承认你比我境界高得多,然而到后来,我却感到房子在两个人的情感中一钱不值,好房子对许多人来说只是提供了一个吵架的好环境,只是为两人分居提供方便而已。但中国人都很穷,房子是安全感的象征,是对未来没有信心上的一道保险,郑凡为什么和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样,为一套房子没命地干活,他就是想给你一份安全感,给你一份未来的信心,他想对得起你,可他越努力,就越对不起你,一个小知识分子在巨大的物质浪潮面前,注定了被摔得粉身碎骨,不要说买维也纳森林了,就是买经济适用房,他也买不起。我这么说,是希望你能理解郑凡是个负责任、懂得感恩的男人,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这么好的男人打灯笼都难找。他借钱不跟你说,不是骗你,而是怕你担心钱借出去要不回来。”
韦丽发现悦悦说的跟郑凡一样的腔调,她头脑里突然站起了一大排荷枪实弹的戒严部队,韦丽推敲着悦悦平静的目光,问道,“你是不是郑凡派过来的说客?”
悦悦只得坦率地承认,“那天晚上,郑凡跟我说了你们闹别扭后,是我主动要来找你谈的,不是他派我来的。”
韦丽愤然站起身,“你们俩晚上一起研究怎么来糊弄我,太无耻了!郑凡连心窝子里话都掏给你了,你还谎称他什么都没跟你说。你告诉郑凡,我要跟他离婚!”
悦悦对着愤怒的韦丽说,“韦丽,你信不信?你今天跟郑凡离婚,我明天就嫁给他。”
“做梦!”韦丽丢下两个字,转身离去。
肯德基店里的人们做梦一样地吃着外国食物,他们对身边两个女孩剑拔弩的对峙麻木不仁。
窗外的天空夜幕低垂,风中的大街上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