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和原来一样,所以在郁达夫心里唤起了非常亲切的回忆。甚至他原来有些讨厌的门房,也觉得突然变得亲切可敬起来。这给了他一种新的启示:重游旧地,如见其人。所以,他呆呆的在梅白克路立了一会儿,就又跑上他和王映霞曾经去过的几个地方——尚贤坊、四马路、酒馆、咖啡馆、东亚旅馆、六三花园……总之,他挨个巡视了一遍,挨个“回味”了一番。他仿佛处处都看到了王映霞的美丽的倩影……
像这样的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几多次,弄得他的身子疲倦极了。一个人慢慢地走回闸北来。满身晒着和暖的春天的太阳,长空渺渺,也清淡得可人。郁达夫于是又心驰神往起来:“像这样的时候,假如能够和映霞两个人在湖滨上闲步,那就是叫我去做皇帝,我也不干的。啊,映霞,此刻你在那里做什么事情?”
因为想得出神,郁达夫就约蒋光慈同到杭州去看王映霞和陈女士。蒋光慈却摇了摇头,说:
“火车挤得这一个样儿,杭州如何的去呢?再静待几时,等时局稍为平稳一点之后,再说吧。”
郁达夫知道蒋光慈是蒋光赤,“赤”得厉害,也“赤”得危险。弄得不好,是要被当局逮捕甚至杀头的。因为光(明)而又赤(化),就等于有了杀头的罪名。所以,蒋光慈常常行踪不定。他能体谅朋友的苦衷和危险,所以也就不再强求。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把一切的社会关系脱离干净,光拿一枝笔几张纸,跑到西湖上去闲住,一边细细里的培护着他和王映霞爱的鲜芽,一边努力的做一篇不朽的大作。“可是这点小小的希望,怕终没有实现的一天?”他想。看到外面军队频繁调动的情景,觉得蒋光慈的担心是有充足根据的,因而心里又起了许多生不逢时的烦闷。
这次和王映霞只是小别,但郁达夫却感到了大的悲哀。
果然过了不到十天,即四月十二日,东方未明,就听见窗外枪声四起。郁达夫急出户外,才知道总工会纠察队在和军部派来缴械的军人开火,人心惶惑,一般行人店户,都显着一种恐慌的样子,尤其是神经敏感的读书之人,更是面有戚色。枪声时断时续。郁达夫午前伏在家里,心里很不舒服。他想“祸起萧墙之内”,好端端的一场国民革命,大约就此葬送了。他忽然又想起那天早上去车站时,路上见到的那位女工,她那圆形灰白的面孔、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会不会中了流弹呢?还有那天在游行队伍中带头呼喊口号的年轻女子,想必也正在同军警搏斗吧?啊啊,但愿她们平安无事才好!
一心牵挂着外面的时局,郁达夫午后冒着流弹的危险出去访友。谈及此番的高压政策,大家也都敢怒而不敢言。
惟一使郁达夫感到欣慰的,是当此乱世,忽然接到王映霞的一通来电,系问他的安危的。郁达夫心里真是感激得很。他感激王映霞关心他的安危,因为他的母亲、兄长、女人,从来都没有像她那么的注意过自己。又是一夜不睡,翻来覆去,只在想他和王女士同在上海时候的情景。他重又逐个逐项地“回味”了一遍。他想自古好事总多魔劫,这一个腐烂的时局,也许是试探他们俩人的真情的试金石。
可不是么,这一通电报,就是真情的明证!
由于想念王映霞想得心切,郁达夫将行李物件简单收集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乘车上天后宫桥招商局内河轮船码头去搭船赴杭州。因为昨天南火车站工人和军队冲突,打得落花流水,沪杭火车停开了,他去乘了两次车,终于没有乘到,故而改走水路。在大雨之中,于午前十一点上船,直至午后四点,船始开行,一船逃难者,挤得同蒸笼里的馒头一样。
“映霞,生在这样的乱世,做人真没有趣味。就是有钱的人,也不能安稳,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一种穷文士呢。我真想做一篇长文章来发泄牢骚……”
郁达夫在船舱里一边独酌白兰地酒,一边这样愤愤地想。他现在完全是为王映霞活着。他希望他们俩人要保持着坚忍不拔的精神,要保持着至死不变的态度……
杭州金刚寺巷七号。王映霞的家就住在这里。
天上晴明高爽。郁达夫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和心爱的王映霞女士见面,心里很急,但也觉得很舒服。可是及至到了门前,他又犹疑起来了。由于事先并没有和王映霞约定今天来杭州,也不知道她的母亲和祖父对他们的关系究竟抱什么态度(他还不晓得王映霞回去把她母亲说通了没有),所以他心中很有些忐忑不安。他怕王映霞的母亲和祖父要辱骂他。一想到可能会见到王映霞的母亲和祖父两张严厉的、冷冰冰的面孔,郁达夫不由得未望而生畏,心里只存恐怖。
两扇油漆的大门紧闭着。
“砰——砰——”郁达夫惴惴不安地轻轻敲了两下门。
“谁呀?”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里面应道。
郁达夫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他心里忐忑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王映霞的家人认可,然而会见之后,却使郁达夫十分惊喜。
开门的正好是王映霞的母亲,态度和蔼可亲,她让郁达夫到里面屋里坐下,满面笑容地询问旅途中的情况。“路上顺利吧?船上挤不挤?累不累?”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家常话,但郁达夫立刻意识到这位中年妇人不会成为自己和映霞恋爱的阻难者。他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
然而王映霞却没有出来见他。郁达夫坐不安身,不免探头探脑,装着一副欣赏房中陈设的样子,左瞧瞧,右看看,一心只等王映霞露面。王映霞的母亲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笑着对他说道:
“映霞出去了,不过一会儿就回来。”
“好的,好的,”郁达夫赶忙回答道。“本来早就应该来看望你们的,可是因为创造社的事不能脱身,又因爱牟的事情有点牵累,所以一直拖到今天。事先也没有和映霞约好,她不知道我今天会来。真是抱歉得很!”
“哪里,哪里,你是贵客呢!……”
郁达夫耐心地等待着。电灯亮了,映霞还是没来。郁达夫心里焦急,起立坐下者数次。吃晚饭的时候,王映霞终于回来了。郁达夫当然喜欢得不得了,王映霞对于他的突然到来,也像孩子似的露出天真烂漫的喜悦。
“哟!是你呀?火车一断,我怕你是不能来了呢!”她又惊又喜地说,脸上的笑容像花朵一般绽开了。
“哪能不来呢!”郁达夫笑得合不拢嘴,“我是由水道到杭州的拱宸桥上岸的……”
“只要有心,什么事都能办得到哟!”映霞的母亲在一旁插了一句。像是在夸奖郁达夫,又像是含有某种暗示。
郁达夫当即约王映霞一起出去吃晚饭,饭后又和她上旅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两人一直坐到深夜十一点。
“映霞,你母亲真好,看来她……”郁达夫一边拥抱着王映霞,一边说。
“我嘛,早已做好家人的工作了。着实替你吹嘘了一番!”王映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谢谢你,映霞,你真好。”郁达夫的眼圈红了起来。
“上海的情形怎么样?”王映霞问道,“那几天我为你昼夜不安呢!”
“我是并没有什么的。”郁达夫宽慰她说,“映霞,我想我们俩人这一回相见的时候,恐怕情热比从前还要猛烈。这是一定的,你说是吗?”
王映霞抬起她那张美丽的脸庞来,满怀痴情地望着郁达夫。“那还用说吗?……”
郁达夫激动起来了。“好久不见了,来一个kiss,passionate kiss,endless kiss,long long kiss……”
郁达夫抱着王映霞吻了半天的嘴脸,才放她回家去。并约定明天一早再去看她。
“我爹爹明天要见见你呢!”王映霞分手时对郁达夫说。
“他老人家是想考考我吧?”
“哈哈,谁知道呢,也许是吧!……”
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先生,是一个旧日的名士,这一年已经七十五岁了,长得圆头大耳,面色红润,肌肉也非常丰满。说话的声气,沉着洪爽。而微笑起来,真有点像弥勒佛的塑像。用“童颜鹤发,蔼然可亲”八个字来形容他,最为恰当不过。和这位长辈一比,郁达夫倒觉得颇有些自愧弗如了。当时,他经营创造社出版部,因政治关系而陷入停滞的状态。对于前妻及子女的离异赡养等问题,又因现款无着,祖产未分,而处到了两难之境。尤其是危急的一个生死关头,因为有几位朋友的政见之故,他也受了当局的嫌疑,弄得行动居处,都失掉了自由。在这一种四面楚歌的处境之下,孑然一身,逃到杭州来的时候,精神的萎顿自不必说,就是身体,也旧疾复发,夜热睡汗等症状,色色俱全,痰里头更重见了点点血丝。加之在上海租界上乱避乱躲的结果,饥饱不匀,饮酒过度,胆里起了异状,胆汁溢满全身,遍体只是金黄的一层皮和棱棱的一身骨,饭也吃不进,走路也提不起脚跟来了。这和正当青春年华、丰腴健美的王映霞一比,显然很不相称。但王二南先生择婿的标准是论人论才而不论貌,故尔对于郁达夫和王映霞的结合,并不持异议。一见面,就殷殷以保养身体为重:
“养寿之方,于一般人所说的‘清心寡欲’四个字外,还得加一句‘少怒!’——万事逆来顺受,退一步想,不与人争,寿自然是长了。孙婿以为然否?”
郁达夫明明知道自己既不“清心”,更不“寡欲”,也不“少怒”,总而言之,“清心寡欲少怒”的六字养生之道他一条也做不到,但王二南先生直以“孙婿”相称,使他感到非常高兴,非常满意。
“爹爹所言极是,晚生当勉力而为之——”
他欠了欠身子,连连点头说。心想“这一关”又通过了,这一次杭州之行,真是吉星高照,事事如意呢!
如何处置孙荃的问题,自然是非谈清楚不可的。郁达夫向王二南先生和王映霞的母亲谈了自己的打算,映霞的母亲点点头,表示满意。王二南老先生却沉思片刻,关心地问道:
“祖产分后,让给前妻,也够得他们母子的衣食否?”
还没等郁达夫回答,老先生又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人生在世,妻财子禄,本人一无须要,所以老朽一向自署作“不须老人”!但孙婿系新进人物,新派作家,与吾辈有所不同,故又应另当别论,只是——”他随口笑念出了两句吴梅村的名句,“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了!……
郁达夫在王映霞家里受到东床娇客的款待,全家人都竭诚欢迎,殷勤招待,这真叫他喜出望外,乐不可支。一连几天,郁达夫偕同王映霞一家——祖父、母亲和两个弟弟——游览西湖名胜,更进一步增进了彼此的了解和情感。郁达夫索性将行李等件搬到金刚寺巷,在王映霞家里暂住。他和二南先生时时对酒谈诗书,一顿饭总要吃尽三四个钟头。“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他在王映霞家里,仿佛第一次饱尝了一些家庭团聚的乐味。
自然,和王映霞单独在一起贪恋的时候,是郁达夫最幸福的时刻。
天气晴爽得可爱。四月中旬的杭州西湖,又是一年四季中美景正妍的时候。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椒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凡此种种,都是明朝高濂着的《四时幽赏录》中所开列的杭州人“春时幽赏”的项目。郁达夫和王映霞先到湖滨坐公共汽车到灵隐,又转坐了黄包车上九溪十八涧去,路过于坟、石屋洞、烟霞洞等旧迹,都一一下车去看了一趟。天气又好,人又只有他们两个,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净的一块,两人真把世事都忘了,全身心都陶醉在梦幻般的天国之中。尤其是在西子湖畔长大的王映霞,更是觉得自己的故乡杭州无水不绿、无山不青、无景不秀、无人不雅。她一再用自豪的语气,对郁达夫说:
“啊啊,西湖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哪!”
被王映霞的快乐的情绪所感染,郁达夫随口吟出了一首七言绝句来:
一带溪山曲又弯,秦亭回望更清闲,
沿途都是灵官殿,合共君来隐此间。
吟罢,他就伸上手去把王映霞柔软白嫩的手紧紧捏住了,一边扭转了头,微笑着看定了她的那双大眼。
“合共君来隐此间——”他加重语气把末一句重复说了一次,问道,“好么?”
王映霞“格格格”一笑,跳跃着,沿着一条曲折的山径跑下去了。
她那修长而又结实的两条腿,在郁达夫前面晃动着,使得他眼花缭乱,像又回复了青春时代似的完全为她倾倒了。也顾不得身体病弱,他像一阵风似地赶了上去,追逐那个美丽的、迷人的倩影……
两人笑着跑着,转瞬之间,已经把那条狭窄的下山便道去尽了大半了。山下面尽是些烂漫的春花和玻璃似的翠绿的嫩竹,略微西斜的太阳晒到了这条坞里,一种又清新又寂静的淡绿色的光同清水一样,满浸在这附近的空气里,四周绝无人迹,更无人声,只间或有春鸟求偶的鸣叫。坐在理安寺前的涧桥上,上头看晴天的碧绿,下面听着滴沥的泉声,郁达夫和王映霞拥抱着,亲吻着,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高尚的体验,就在这一刻中间得到了……
“我好像在这里做专制皇帝。我好像在这里做晚上的玉皇。我觉得世界上比我更快乐,更如意的生物是没有了。映霞,你觉得怎样?”郁达夫一边吻着王映霞红红的双颊和嘴唇,一边兴奋地说。
王映霞此时和郁达夫一样,正处于幸福的极顶,由于刚才跑得气急,她胸脯一呼一吸涨落得特别快。软软地靠在郁达夫怀里,她激动地说:
“我就是皇后,我是玉皇前殿的掌书仙,我只觉得我的身体意识,都融化在快乐的中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桥下水面上,倒映着他们相偎相依的身影。光与影的流动。水波忽而又把它们搅成一团了。
厮磨了好久,好久,郁达夫忽又心血来潮地说:
“这里离白云庵不远,我们去求求签吧!”
他并不迷信,但一遇紧要关头,却又常常喜欢求签问卜。
于是他们又上漪园的白云庵里月下老人处问前程。得第五十五签,上面写着: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
愿天下有情的多成了眷属。
郁达夫看了不禁喜出望外。在回来的路上,他兴高采烈地对王映霞说:
“照这样说来,我们的婚姻大约是可以成功的了!”
王映霞没有说话。但郁达夫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层一点儿忧虑也没有的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这一种光耀,又使郁达夫深深地,深深地受了一个感动。
晚上临睡之前,王映霞换了睡衣上床和郁达夫谈心。郁达夫抱着她吻了好半天——这是他和她相识后最亲爱的一个长吻。他又闻到那一种浓艳的气味,但分明又不是从户外飘进来的花香,而是从王映霞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于香之外更添一种情的成分在内。郁达夫冲动起来了,但王映霞却像一个顽皮的孩子逃开了,她自家去和她的母亲同睡。
“娘,我睡了!”王映霞高声的向母亲说道。似乎是有意让隔壁的郁达夫听到,叫他不要痴等的样子。
郁达夫此番来杭州,他和王映霞的关系得到了王映霞祖父和母亲的首肯,这样总算已经定突了一半。“以后就是我这一方面的问题了,请你放心,我总至死不变,照初定的计划做去。”刚回到上海,他就马上给王映霞写了一封信,作了上述的保证。
大雨之后,街上洗得很干净。春风吹上郁达夫的衣裾,东方的太阳也在向他微笑。他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大约是生命的力量吧?这一种生命力在他体内紧张着,如风鼓樯帆,一直的催他向前。
他和王映霞的爱情已经瓜熟蒂落,只剩下一些具体的问题有待解决了。郁达夫决心以后要拼命的干去,好早日完成他们的心愿。
此时王映霞已经由杭州转赴嘉兴去就二中附小的教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