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流浪在亚东
一
“难道说,大头那小子真被绑架啦?”第二天一早,富贵婶望着等待吃早点的顾客,心生疑虑。
“千吉!”她大吼一声。
“我在这儿。”千吉急忙跑过来,在围裙上擦干双手。
“大头是怎么回事?快说!” 那肥妇怒目而视,腮帮子上的肉突突颤动着,眼珠子瞪得像没熟透的核桃果一般。
“昨天晚上,我看到大头好像昏倒了,被两个人抬进了一辆汽车。就是后面带大方箱子的那种。”千吉如实相告。
“昨晚怎么不说!”富贵婶鼓圆了牛眼,恨不得一口气把千吉吹出门外。
“昨天……你们不听我说嘛。”千吉辩解道。
随后,他把脸转向瘪猴小二, “你不是跟那两个人说过话的吗?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胡说,根本没有的事儿!”瘪猴尖叫起来,失口否认。
“他们绑架大头干什么?”富贵婶喃喃自语,“难道他们要索要‘赎金’不成? 哼!关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家儿子。”
女掌柜没有再说话,扭着屁股走开了。独自到灶间操起家什。她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下厨了,但愿手艺还没有生疏。
见女掌柜已经走远,瘪猴斜睨千吉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千吉……你难道真不知道大头在哪儿吗?”
瘪猴嘿嘿冷笑着,好像又盘算出了什么卑劣计划。冲千吉挤了挤三角眼,随即向灶间溜去……
二
千吉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当女掌柜把他一脚踢出门外时,并没有申辩。
他猜想这个餐馆的人或许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甚至连餐馆中的空气都充满了“恶劣”与“卑鄙”的味道,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即使自己认认真真、尽心尽力;即使自己吃苦耐劳、忍气吞声,可得到的回报又是什么呢?——失业?当然,千吉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只是被二叔“卖”给餐馆的。而且价钱不高。当得知这个孩子行为不轨时,富贵婶就像扔一袋垃圾一样把他踢了出来。
同时,千吉也不明白身后那些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老板干嘛要发那么大的脾气?瘪猴小二为什么会那么幸灾乐祸?
他揉着被富贵揪疼的耳朵,瞥见瘪猴小二正倚在门边窃笑,在他狡黠的小眼睛里隐藏着一丝诡秘的信息。那是……是一句话?或者一股颤动着的……思想……
一瞬间,千吉的脑中突然升起一股热流。一道清晰的信息解读了瘪猴小二诡异笑容的含义。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这样一段话——
替罪羊……,这下可好了,再也没有我瘪猴的事儿了。哈哈!谁又会知道呢?
千吉用力晃晃脑袋,回过头,看到瘪猴还倚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瘪猴的想法。他“看”到了他的思想。同时,他也可以“看”到瞪着牛眼的女老板的思想。她的思想到是很简单,和她赶自己出来时所说的大致一样——
你竟敢吃里扒外,帮别人来挖老娘的墙角儿……
唉……算啦。就算自己去告诉女掌柜是瘪猴在陷害自己,又有谁会相信呢?
您听我说,富贵婶儿,我看到了瘪猴的思想啦,是他在陷害我。千吉想像着这句话,仿佛可以看到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千吉没有再回头,拾起自己全部的家当—— 那只皱巴巴的、打着补丁的小包裹。包裹里只有一条单薄的棉布褥子和两件发白开线的换洗衣服。
随后,他抬脚走进了陌生的人群中,准备去找一份新的工作。
小吃街口,千吉茫然四顾,不知该走向哪里。也许哪里都一样,都将指向一个结果——苦难。
“唉。”他轻叹一声。小小的身影被阳光印在脚底下,扁扁的,像是一张没有厚度的饼。同时,他也看见了另外一个扁扁的东西。不,那不仅仅是一个东西,准确些说,那应该是一种动物。只是已经扁的不成样子。
老鼠。他想,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确实是一只老鼠。如今已变的像一张照片一样薄,好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压平了。对,就是这样,那是一只老鼠。就像是他那个断了尾巴的邻居。那个邻居已经好几天未曾谋面了。难道它……
千吉赶忙扭转脸,不敢再想下去了。突然的,他加快脚步,像逃离险境一般地逃离了小吃街。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还有太多的东西他不能理解。也许,下一个变成扁片的就是他了。谁能预料还会有多少和什么样的“压力”在等待他呢?
三
慢慢地,千吉在街道上走着,夏末的阳光烧灼着肌肤,愈发令他心情烦闷起来。想到自己对生活付出的努力就这样轻易的毁于一旦;所有付出的辛苦也都付之东流。不禁感到心境怅然……
这里是闹市区,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在这座庞大的城市中,他完全没有方向感。
他仰起头,一幢接一幢的高楼矗立眼前。灰白色的楼体上镶嵌着一排排的玻璃窗户,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没有任何反光,黑洞洞的,像是一只只无神的巨眼。
大厦一座连着一座,几乎完全挡住了面前的天空,只从高楼之间透出少许苍白的蓝色。千吉感到它们就像是一座座山峰,高耸入云,却没有山峰所应有的那种威严和神圣。所有的只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凶险。就像是一只只面目冷酷的巨兽,蹲坐在那里,窥视着脚下熙来攘往的人流,将他们吞进去,吐出来。
在巨兽们的重重注视下,千吉感到自己的柔弱与渺小。在这个城市中,他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他知道。
千吉边走边留意着街边的店铺,希望能够看到写着“招工”字样的告示。
几家装潢豪华的大饭店在路边一字排开,显然不是他的目标——那里不会容留他这样的孩子。尽管千吉离开深山并不久,但几个月来的经历让他对生活、对人、对社会产生了新的认识。虽然他还不能用准确的词句来描述这些,但在他稚嫩的心灵里确实已多出了些东西:一些以前从未感觉过的东西。
这种东西,或许就是成熟吧……
“请问,您这里需要小工吗?”千吉问。此时,他正站在一只玻璃柜台外面。
柜台后那个戴花镜的老头儿正在敲着计算器,耳朵上别着一只圆珠笔。听到问话,他抬起眼,从镜框上方寻找着说话的人,却只看到千吉露出柜台的脑袋。他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走开。
这里不需要童工。这是杂货店老板脑壳里的想法。
千吉转身离去了。
大半天的时间在游荡中度过。千吉感到越来越失望。时至黄昏,依然毫无收获。这时,一个宽阔的广场出现在楼群后面。千吉感觉累了,两脚酸痛麻木。
风送来一丝凉爽。千吉坐在水泥平台边上,揉着疲惫的双脚,看着来往的人群。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越发感到昏昏沉沉。
两个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从面前走过,身上的衣服肮脏破旧。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他们各自拎着一只大口袋,一边走一边搜寻着路面。
他们在找什么?千吉被他们的神态吸引住了。
一个少年在垃圾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个饮料瓶子丢进背后的编织袋里。
找不到工作,恐怕也只能去做这种事了。千吉暗自想道。
夕阳落就,弯月高悬。
一天下来,千吉没有找到工作。然而,在他年幼的心灵里,却满满充塞着一天来所读到的思想信息。
在这个城市里,想找到份工作并不容易。他太小,多数老板都不愿收留他。偶尔的几个人,口中答应着,脑子里却有着另外的打算,都是令千吉恐惧的事。例如:没准儿这小孩儿能买个好价钱哩。遇到这样的人,除了尽快跑掉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华灯初上,千吉沮丧的走在高楼落下的阴影里,或强或弱的思想信息从他身边飘过。他时常会抬眼看一看发出信息的人,有的与他有关,但多数是人们自己的想法——
老太太想着晚饭的菜谱,也许可以加一道清炖鲤鱼。
男青年在想着刚刚擦肩而过的女孩,下一回也许可以打个招呼……
出租车司机正在默数着今天拉到的第17或18个客人……
匆匆走过的中年人满脑子都是千吉看不懂的股票信息……
…… ……
路口的几名混混在考虑是否揍千吉一顿,然后拉他入伙。千吉趁他们没有实施行动之前就撒腿跑开了。
就这样,千吉一边走,一边解读着人们脑中的思想。思想像一股庞大的洪流,沿着街道涌动,奔向各自的方向。千吉在这股洪流中步履蹒跚,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助,越来越渺小。在这个城市中,没有人真正关心一个流浪的儿童。人们甚至无法解读自我。无数的疑问、无奈、恐慌、厌恶,甚至仇恨的情绪充斥在这道洪流中。真正快乐的思想几乎没有,偶尔闪现在某段脑波中的愉悦感也会很快被沉重的思想所淹没。
沉重的思想……,千吉想道。他努力抬高沉甸甸的脑袋,感到自己喘不上气来。于是,他奔跑起来,他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前方出现了一座宽大、平整的混凝土桥。下班的时间已过,大桥上行人稀疏。
天黑下来,路灯渐次发出刺目的光线,照亮了桥面。桥下的河床已几乎干涸了,暗影中是随处可见的丢弃物。
这里也许可以找到个过夜的地方,千吉想着,向桥下走去。
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一排桥洞,桥下黑影中隐约显出一堆灰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千吉想着,抬腿走下斜坡。
四
大头醒来的一瞬间还以为在做梦。
到处黑漆漆的,显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而且,出乎他预料的是,他看到了千吉的脸。于是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喂,你别哭啊!”千吉不解地望着泪流满面的大头。扶他坐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头抹了下眼泪,抬头看着黑黢黢的河床。头顶上有灯光,只是射不到这里。
“是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呢?”他说。依然迷惑不解。
“他们为啥绑架你?”千吉问。
“谁绑架我啦?”大头一头雾水,不明白千吉在说什么。
“你忘了?昨天晚上,两个黑影中的人,还有带方箱子的汽车。记得吗?”千吉问。
“哦,好像记起一点儿了,”大头挠着后脑勺,努力回忆着。突然,他抱住了自己的头,痛苦地弯下腰去。
“我的头好痛!”他叫道。
千吉疑虑地看着大头,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千吉集中精力,想查看一下大头脑子里的想法。可是,大头的记忆也混沌一片,没有任何答案。
不,也并不是什么也没有。他感到。
有一种东西引起了千吉的注意,那是大头对自己的愧疚之情。他不明白,这个一贯喜欢欺负自己的大头厨师居然也会感到“愧疚”,似乎与平时欺负自己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了。
“对不起,”大头说,“你能原谅我吗?我总是欺负你。”
“都过去了。”千吉淡淡地说。
“这是什么地方?”大头抽着鼻子,迷惑地问。
“是条河。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千吉说。
“是粼清河。”大头说。
“粼清河……名字倒好听。可这哪里有河水呀?都是垃圾。”千吉也抽了抽鼻子。
“早干了。”大头闷闷不乐,“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被解雇了。”千吉说。
“解雇!为什么?”大头睁圆了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有神。
“因为你不见了呗。就这样。”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都是瘪猴那小子使的坏。”大头忿忿地说。
“老板娘不知道这个。她认为是我干的。”千吉无奈地叹了口气。
“咱们回去说说清楚!”大头呼地站起身,朝河堤上走去。千吉随后跟了上来。
二人手脚并用地爬上由石块砌成的河岸。直到这时,大头才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我一直躺在下面?”大头回头看着黑漆漆的河床,显得难以置信。
“我也不清楚,”千吉摇摇头,“发现你的时候,就在下面了。”
“这是粼清桥,”大头望着灯光耀眼的混凝土大桥,说道,“我们在市中心。”
五
午夜时分。千吉和大头总算走回到“富贵大排挡”所在的那条小街。
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是,餐馆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110的警车和120的救护车,以及消防队的灭火车挤在餐馆门外的空地上,红红蓝蓝的警示灯光在小巷里交替闪烁着。
“出什么事啦?”大头迷惑地问。
“让开!让开!让开!!”
前面响起一阵扩音喇叭的声音。人群纷纷闪开一通道。大头和千吉也急忙退到了墙边。一辆红白相间的消防车经过他们身边驶出了小吃街。
消防车刚走,人群呼啦一下又把餐馆围住了。
经过一番努力,大头和千吉终于挤进了人群,却看见富贵婶正坐在店门边上哭天抢地。那肥妇浑身上下滴着水,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胖脸上。仿佛刚从水缸里爬出来一般。此时,她正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重复着一句“唱词儿”——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老天爷要折磨我这么个孤苦的女人呀……”
千吉惊讶地看着这一切。餐馆里面早已一片狼籍:餐桌餐椅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破破烂烂的碗碟扔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了。
再向里看,厨房好像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到处水淋淋的。几名警员正在忙着拍照、处理现场。
“发生火灾了吗?”千吉向身旁的一个老大爷问。
“好大的火呀,整个后院都着啦!幸亏消防车来得快,不然我家也要遭殃。”老大爷边说边摇着脑袋。
“让一下,有伤员。”
说话间,两名医护人员抬着一具担架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经过二人身边向救护车走去。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千吉认出了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瘪猴小二。只是,那黄青早已面目全非,缠满了绷带。活脱脱一具木乃伊。
瘪猴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左腿与右臂上着夹板。脑袋上也是左缠右裹,仅留一只瞪圆了的眼睛。那眼睛惊恐地望定了面前的空气,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会这样?千吉惊讶。不知为啥短短的一天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然而,当千吉看到瘪猴眼神的一瞬间,却突然糟了雷击一般。
是他们?
显然,瘪猴的思维已经停滞了。在他头脑深处只留下了一幅模模糊糊、静止的画面:画面里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形阴影,和昨天夜里那两个绑架大头的人非常相似。
难道……
千吉没有再细想下去,他感到一股暗藏的危机正在迅速迫近。变故远未结束,眼前看到的景象恐怕只是个序幕。
“快走!”千吉暗暗扯了一下大头的衣角,小声说道。
“活该!”大头忿忿地嘟囔,“去哪儿呀?”
“这里危险。”千吉边说边拉起大头,向人群外面挤去。
“是谁干的?”大头还是一头雾水。
“和绑架你的那些人有关。”千吉说。“你真的忘记了吗?”
六
“千吉?”老囊暴出双眼,眼皮突突地跳,“那餐馆里的一个小男孩?”
“是啊,老板。看来那个叫千吉的孩子才是拥有巨量脑波的人。”阿虚答道。
“能肯定?”老囊叫道。
“没、没错儿,肯定是他。那个孩子会跟老鼠说话。有个店员亲眼见过。”阿虚解释道。他指的那个店员就是黄青。不过,黄青却并没有因透露秘密而受到礼遇。
“人哪!他人在哪儿?”老囊吼道。嘴巴、鼻孔、耳朵里的烟雾同时喷射而出,仿佛爆炸了一般。
“没找到,他已经走了。” 阿虚低声下气。他原本就离老囊很远,现在又往后退了一步。
“废物!”老囊吼道,“这点事都办不成!”
“这不能坏(怪)我们,” 阿空这时插嘴进来,辩解道,“我们撒(砸)了餐馆,还发(放)了一把火,后来柴(才)从拉(那)个瘦猴儿水(嘴)里知道还有一个小蓝(男)孩。”。
“什么!你们砸了餐馆,还放火!”
“不几(止)介(这)些啦,我们还教训了拉(那)个报假信的家伙,差点儿要了他的命!”阿空喷着唾沫星儿,沾沾自喜地说着。没看见阿虚狠狠地瞪他那一眼。
“混蛋!你们想让警察抄了咱们的窝儿吗?!”老囊大声咆哮,天花板上的尘土唰啦啦地落在了二坏头上。
空虚二坏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们的老板,双腿发软、抖做一团。
老囊猛吸一口雪茄,在地下洞穴里来回走动着。从耳朵、鼻孔里冒出来的烟雾也随着他身体地运动画出了一道尾迹。最后,他停在了二坏面前……
空虚二坏一阵紧张,慌忙闭上了眼睛,他们很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果然,老囊抡起巴掌,向二坏的脸上挥去。这是二坏的必修课,特别是在他们把事情搞砸的时候。往往在掌风过后,二坏的左脸上,一人一个手掌印。
然而,这一次老囊却似乎另有打算,没有使出“一箭双雕”的工夫,只是挨个抚摸了一下二坏的脸蛋儿。
惊魂未定的空虚二坏被老板的温柔举动弄昏了头,面面相觑。
“算啦!看在你们发现有功,这次失误我暂且不与你们计较。”老囊一边说一边转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拎出两沓钞票来。
“邦啷”一声,钞票落在二坏面前的地板上。
“拿去,这是你们下一步行动的经费。记住,务必把那个叫千吉的孩子给我带来!”
“遵命,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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