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虚虚的往后退了两步,腿弯撞到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排提供给病人坐的塑料椅子,他腿一软,虚脱般的坐了下来。他的心里乱成一团,手指插进发际,接触到面颊,才发现湿湿的。原来刚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流了一脸的泪。
几乎是一个奇迹般的清明时刻。在爆炸般的剧痛之后,所有的痛楚好像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麻木,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疲惫,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么累,他好想休息一下。
恍恍惚惚中,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病人已经陷入完全的昏迷……他的脑部因为缺氧而水肿,恐怕插喉的意义也不大,我们的医院设备有限,如果在大医院里说不定会有维持他的肺部呼吸的机器……”
他突然有点紧张,迷迷糊糊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些什么。
“……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他受那样的罪。”
听到苏琴的声音,他蓦地松了口气。太好了,她在自己身边。
“……好吧,我明白了。”
头顶上那一片炫目的白色光突然暗了下来,就像突然天黑了。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苏琴声音虽然遥远,但仍然听得见。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袁野……袁野……”
他很想响应她的呼唤,告诉她他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痛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想叫她不要哭,叫她别害怕,别担心,他应付得来,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可以平静面对。虽然他很想说这些话,但他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又在做梦了吗?还是那个当警察办案的老梦。他孤身一人潜伏在阴暗中,他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身边的队友们都失散了,危险已将他重重包围。活下去不过是杀出重围,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无沦如何也冲不出去了。当他明白这一点,他突然觉得很安心。
恍惚间,他好像站在旷野之中,早春微阴的天空下,苏琴拍打着一棵枯黑的老树,回过头对他灿然一笑:“到了明年,它一样会发芽开花呢。”
寒风吹乱了苏琴耳畔的长发,冻得发红的面颊苹果一样微微发亮。
意识在飘忽远逝,却又急遽穿行。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正在往上爬一串长长的楼梯,楼梯间狭窄阴暗,除了他沉缓的脚步声,安静得分外诡异。这是在哪里呢?对了,是在那间廉租屋,他的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口袋,他要去杀那个人。
冥冥中,到底是谁的名义判下罪行,到底是谁的手在主宰执行?
在他无声无息的推开那扇门的瞬间,谁的脸上淌下了泪?
时间的河流滔滔而去,永恒的浪花轻轻拍击生命的河堤。
那怎么也擦不干的,袁野眼角的泪水停止了。
仪器上那一直在不规律跳动的小点,拉成了一条直直的平线。它终于安静了,好像累极了,再也不肯跳动一下。刚才还那么忙碌的病房,突然一下静了下来。
苏琴闭上眼睛。
医生放下了手中的电击器,取下口罩。他看了看心跳监测仪,血压器,深深的吐了口气:“确认死亡时间。”
“是。”在一旁的小护士马上拿笔记录。
死者家属的哀伤,他们已看得太多,人死了,还有一大堆手续要做,死亡证明书什么的,病房里的人都各忙各的。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苏琴恍然不觉。她只是痴痴的看着袁野。
陈子鱼像泥塑一样等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头顶一排蒙着塑料壳的白炽灯永远发出冰冷的亮光。医务人员进进出出,没有人看他一眼。
他的兄弟,就与他一墙之隔,生死就在呼吸之间,而他却只能守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无力。
明明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事,身为刑警,明明已经看惯了生死也不动容,可是当失去的是自己的亲人或朋友,那种痛楚就是不一样。
而且,他们最后那一场争辩,还在他脑海中翻绞,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抑或这件事根本没有对错?他心乱如麻。
他身上穿的毛衣太薄了,过了很久以后,才感觉到一阵阵寒气刺骨。他用发僵的手指从怀里掏出烟,取了一根咬在嘴里,突然又记起这是在医院,于是又将它从唇上取下,就那么夹在手指中发呆。
突然加护病房的门打开了,两个医生和几个护士一齐从里面走了出来。陈子鱼急忙迎了上去。
有一个医生认出陈子鱼,他冲他摇摇头:“病人已经过世了。”
陈子鱼只觉得心猛地往下一沉。
走到病房里,还有三两个护士在那里收拾,其中有一个把仪器管子一一从袁野身上拔下。
明亮的灯光下,袁野很安静的仰躺着,双手平摊,好像睡着了。但他的皮肤,他的嘴唇是惨白的,透露出生命终结的气息。
陈子鱼静静的看着他。
“袁野,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突然想起那一个夜晚,他和袁野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的那个夜晚,他这样问过袁野。
袁野沉思着,然后露出一点微笑,转过来看着他。
“也许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一瞬间袁野悲哀的神情,就在此时突然鲜明的出现在脑海中。
儿时一起厮混的时光,警校时共同成长的岁月,一齐办案时经历的风风雨雨,还有那些嬉笑怒骂的点点滴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如果人生只是一团混乱的,巨大的偶然,可是为什么,对于这悲哀的生命,我们仍然会万般留恋。
“所谓人生的意义,其实只是活着的人,赋予人生的东西。人生其实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明明那么拼命想活下去。
他们认识了一辈子,他却刚刚才开始了解他,可他在这个时候把一切带走,让一切重新归入虚空。
陈子鱼将目光缓缓的投在苏琴身上。
这个女人,就是他最后找到的生命的意义吗?
这个只认识了三个月的女人,他却能将一切托付,这是一种怎样的期望与信任?
陈子鱼来到她身边,她有点迟缓的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她没有哭。但那是一种比痛哭更加深切的悲哀表情,深深的震动了陈子鱼。
而在此时,苏琴看清了陈子鱼面颊上的泪痕。他的悲哀是真诚的,在这一刻他们共同的哀痛,搭成了某种意义上奇妙的谅解。
为着同一个人。
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陈子鱼注视着袁野。他突然说:“从这么看,他好像睡着了一样。”
袁野紧闭着眼睛,半张着嘴,表情很放松。真的就像平时他注射了镇静剂后,安静的睡着了一样。
苏琴用手指轻轻擦去他眼角残留的泪痕。
“为什么,他会哭呢?”苏琴说:“是因为我吗?”
“……不,他最后对我说,他唯一死而无憾的事,就是你。”
苏琴的眼中泛出泪花,但她拼命咬唇忍住。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再也不会痛,再也不会难过。他已经平静了。”
“是啊,已经无所谓了。”
陈子鱼深深的吸了口气,心里某个地方觉得空落落的。这个人还就在眼前,他们刚刚还进行了一场关于人生和真理的辩论,可是一转眼,这些全不重要了。
袁野最后为什么流泪,他是明白的。可不管最后让他的生命那么痛苦,那么悲哀的是什么,他终于都得到解脱。毕竟在永恒的死亡面前,人类的存在,以及一切,都不过是飘浮的肥皂泡。现在什么都不能惊扰他了。
护士收拾完仪器,拿来白色被单,盖在袁野的身上,她们要将他换到另一张铁架床上,推到太平间。
“对不起,”苏琴突然说:“可以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吗?我想单独和他呆一下。”
房间里的人都愣了愣。陈子鱼最后看了袁野一眼,第一个转身走了出去。
护士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也跟在他身后走了。
陈子鱼没有停下脚步。他一直往外走,一直走,走出了医院,走进夜色。
加护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俩了。
就像陈子鱼说的,袁野好像只是睡着了,好像在此时轻轻的唤他,他就能睁开眼睛。
苏琴忍不住,真的叫他:“袁野,袁野。”
他还是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
苏琴轻轻抚摸着袁野的脸,袁野的肩,袁野的手。这种感觉非常的奇妙。袁野他还在这里,可是袁野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独自远行,去了一个苏琴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回来。
眼泪直到此时,才滚滚而落。但苏琴咬住下唇,此时她不允许自己太伤心。伤心应该是以后的漫长岁月,而现在,她只想和袁野好好在一起。她要珍惜和袁野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
她缓缓的解开外衣,脱掉毛衣,长裤,胸罩,她脱得光溜溜的坐到袁野身边,掀起薄薄的被子,就像那无数个夜晚一样,滑过去伸手拥抱住那还留有余温的骨骸。曾经听人说过,亲人的泪沾在死人的衣服上,衣服就会变得沉重,他会过不了阴间那条河,所以她命令自己不许哭。她贴着他,好好的躺好。袁野一定还没有走远,让她最后拥抱一次他。她的手温柔的抚摸过他的身体,感受着这身体散发出来的,永决的气息。她将脸轻轻靠在袁野的肩头,这是最后一次了,在这副身体,还仍然称得上是袁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