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说你在蛇口的酒吧一条街做过陪酒小姐?”
“没,没有……我才来深圳,我正在找工作……”
叶峰不耐烦的说:“少鬼扯!老实回答!”
“是……”她小声说:“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个女人见过吗?”
陈子鱼把苏琴身份证上的相片放在她面前。她皱起眉头,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真的没见过?”
“没有。”她说:“我在龙头做的时间不长,真的。后来我喝酒喝得胃出血,就回了老家一段时间。后来听说那儿被烧了,我还在想,还好我回家了。”
“那你知道从前在龙头做过的,还有哪些人在深圳吗?”
余凤珠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儿:“这么多年前的事,我真不记得了。不过我有个同乡,她在酒吧街混的时间比我长,那条街的小姐互相很多都认识。”
“你那同乡叫什么名字?”
“宋婷婷,她在金鑫夜总会。”
吃过了午饭,叶峰立即带陈子鱼打车去金鑫夜总会找他们的负责人,才知道宋婷婷前不久已经嫁人回老家了。这条线等于断掉了。叶峰又和陈子鱼走访了几间夜总会,但没什么收获。
这一天等于白过去了。
晚上回到酒店,稍微休息了一下,看看时间还早,怎么打发这个异乡之夜呢?
酒店三楼有一间清吧,是旧上海式怀旧洋派情调,光线幽深,吧台边上摆着一个旧式唱片机,放着三十年代上海的老歌。陈子鱼坐在吧台边,照例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块。
冰凉的酒顺着喉咙下去,然后在胃里慢慢发热的感觉很舒服。那种烦躁的情绪仿佛随着酒精的发散而渐渐模糊了。
一个穿着暗红色V领裙的女人,就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陈子鱼不想理她,只顾自己喝酒。只听“叮”的一声,打火机的轻响,然后就飘过一阵淡淡的烟味儿。
“像你这么个喝法,很快就会醉了。”女人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轻柔。
陈子鱼还是不理她。
“就算是和老婆吵了架,也用不着把自己当个酒坛子吧。”她轻笑一声:“醉了,就能把烦恼都忘了?”
陈子鱼将酒杯送到唇边的动作停住了。
“你说我和老婆吵架了?”陈子鱼回过头来。
女人一笑:“难道不是?”
陈子鱼眉一挑,想否认,突然又泄了气:“你说得没错。”
“我每天晚上在这里,见过的不少像你一样的客人,这点眼神力还是有的。”微笑着,她向陈子鱼伸出一只手:“我叫珍珠。”
陈子鱼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陈子鱼。”
她的手很小,很冰。
“你知道吗,人们总是愿意把心事告诉素不相识的人。大概是因为对方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所以说出来也不要紧。”
“你常在这里听男人说他们自己的故事?”
“有时还有女人。”
陈子鱼笑了一声:“我可没故事告诉你。”
“没关系,我也可以陪你聊点别的。”她非常慵懒的从手袋里摸出一盒Davidoff,抽了一支点上:“今晚的客人太少,我们大家都无聊。”
这倒是真的,陈子鱼心想,凭着一股傻劲跑来深圳的自己,恐怕比这个苍老的,在没人的酒吧里等客的老小姐更无聊。
“你是哪里人?”
“江苏乡下。”她用手轻轻拨弄着卷发:“不过,我已经快十年没回过家了。”
“为什么?”
“呵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当初出来的时候,就是我一个同乡姐妹带我的,家里也都知道她在外面是干嘛的,可没一个人反对。大家都穷怕了。眼看着那女孩儿大把大把的钱拿回家里来盖房子,买拖拉机,谁还敢瞧不起?就是有骂的,那心里也羡慕着呢。所以,我就把心一横,也跟她来了深圳。我家里人也都赞成,支持着呢。”
陈子鱼苦笑着喝酒: “你出来多少年了?”
“十五……快十六年了。”珍珠吐出一口烟雾:“当时出来的时候想得很简单,赚几年钱就收山回家做贤妻良母,但是……出来了以后,就回不去了。”
陈子鱼没有问她为什么。他完全可以想象,一个已经习惯了都市生活的女孩,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心甘情愿再回头终老田园。
陈子鱼耸耸肩:“回不回去也无关紧要,对于你家的人来说,每个月的钱按时寄回去就行了吧。”
“一点没错。”她忍俊不禁的笑出声:“你这人真有意思。”
她的脸远看漂亮如林志玲,但一笑,眼角眉梢都堆出了细细的皱纹,是一个苍老的,风尘味十足的林志玲。
“谢谢。”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怎样的人?”
“无情的人。”
“什么?”
珍珠用夹着烟的手轻轻托住头:“你是什么样的男人,第一次见面我大概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这倒是,你们阅历丰富。”
“你和我从前很像。”
陈子鱼失笑:“我像你?”
“那时候,迷我的人很多,有好几个包过我,也有很真心的,可是最后一个个都离开了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子鱼故意刻薄的说:“发现你就想掏他们袋里的钱呗。”
“哼,”她毫不动气,笑了一声:“迷上你的小姑娘也不少吧?可是她们都没办法和你长期相处下去,对不对?最后都会离开你。”
仔细想起来,的确如此,但陈子鱼嘴上却否认:“没有的事。”
“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非常的自我,心里只有自己,总以为爱就是被爱。就算很喜欢一个人,也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一切都是以自己的感觉为中心,永远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去设想。”
“哼,”陈子鱼嗤之以鼻:“你知道什么?”
“你问问你自己,你为谁茶饭不思,神魂颠倒过吗?这世上谁是你最爱的人?你为取悦她做过什么疯狂的傻事吗?”
──没有。陈子鱼暗暗的回想着,即使是和程琳在一起,的确也是程琳迁就自己的时候居多。就算最初蜜恋时觉得愉快,也从来没有过迷恋至忘我的瞬间。他的心永远只为自己保留,程琳也只是被允许接近某一个范围,而程琳再试图深入,就会令他不快。
珍珠淡淡的说:“和我们这种人在一起,是很累的。付出的爱,得到的不是累积,而是磨损。因为爱是相互的,没有谁能永远为谁付出,人都是会累的,会受伤的。怎样的爱也会被磨平。那时候,就对方离开你的时候。”
陈子鱼目瞪口呆。
他突然想起结婚之前的事,那一天是程琳的生日,他们在外面喝过酒回家缠绵,完事的时候接近半夜两点钟,他甚至没有送程琳下楼而让她自己打车回家,因为他觉得非常的困,想睡觉了,而程琳也没有半句抱怨。可实际上,她的心里是不是暗暗期待着他至少能下楼送自己上的士呢?
他回想起那一次,程琳要去上海出差一个月,离开前她表现得恋恋不舍,而他竟然觉得有点不耐烦,又不是从此不回来了,这么矫情做什么呢?程琳恳求他送自己到机场,而他当时竟然硬着心肠,把她塞进的士挥手拜拜了事。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事,这样的片刻。陈子鱼从来没有留意过,此时却突然涌现脑海。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这三年以来,程琳的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磨平了吗?所以她才转而投向其他男人的怀抱?这就是父亲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叹气的原因?自己当局者迷,而身边全部的人,却心清如水?所以苏琴才说自己,是一个不懂爱的混蛋?
陈子鱼举着酒杯怔怔的发呆,但随即,他突然意识到,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不客气的指责过自己,而且还是一个三流酒吧里的过气妓女,羞愧瞬间化作隐隐的怒火:“少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珍珠婉然一笑:“你的运气比我好。这些道理是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明白过来的。可惜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陈子鱼仰起脖子,将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叫过侍者买单。
小弟走过来轻声说:“不用了先生,我们老板娘说,今晚你喝的酒她请。”
老板娘?陈子鱼吃惊的看了一眼坐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正从手袋中摸出又一支香烟,轻巧的衔在嘴唇上点火。她抬起眼,对陈子鱼做了一个不用客气的优雅神情。
既然如此,陈子鱼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那间寥落的酒吧,他走得如此匆匆忙忙,简直是在狼狈逃离。就好像是要逃离那个自私的,任性的,把一切都搞砸了的失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