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鱼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吃了一惊。
程琳坐在他的位子上,心不在焉的翻着一本过期的杂志,其实她根本没有看书,翻了两页,就望着空气发怔。
从这个角度看她,侧影特别的清秀美丽,因为是逆着光,纤丽的轮廓像用发光的笔细细勾勒了一圈似的。这美丽深深的刺痛了陈子鱼。他立刻又想起,那天晚上,那个赵总将手搭在她肩头,两人一齐向酒店里走去的情景,因为瞬间的柔软而痛楚的心立时坚硬起来,就像要为自己做一个硬壳,这样才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你怎么才回来!你老婆等你好半天了!”大个子孙刚将子鱼的肩头重重一拍。
陈子鱼被拍得歪了一歪,痛得咧嘴。程琳抬头往这边看过来。
“子鱼。”她放下杂志,表情复杂的站了起来。
因为是在办公室,陈子鱼不动声色的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程琳显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开,她放低了声音:“我想和你谈谈……”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谈。”
程琳紧跟在步伐匆匆的陈子鱼身后:“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你不听我电话,又一直没回家,也没回你爸那儿……”
陈子鱼不说话。
程琳以为陈子鱼要带自己去一间茶楼或什么地方,结果两人一直来到市公安局大门外。陈子鱼站回转身,看着程琳说:“你走吧。”
她睁大眼睛看着陈子鱼。
“可是,可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打断了她:“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程琳看着他,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你透过他的眼睛,看不见他的心。
他静静的说:“我要和你离婚。”
程琳的嘴唇哆嗦起来:“子鱼,你听我说,我们找个地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一切都告诉我?陈子鱼嘴角抽动出一个冷笑。一次一次,我连你们在哪里吃饭跳舞都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可告诉的?这丝冷笑,令他的此时的话分外绝情:“现在说这些还有意思吗?”
“我和那个赵总已经断掉了,你相信我,我们真的什么也没有……”
陈子鱼皱起眉,不耐烦的说:“够了,你和那个男人的事,我没兴趣知道。”
“子鱼,你,你听我解释。”
她就站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软语哀求不顾仪态,泪水冲花了眼妆,在美丽的眼角下留下黑色的泪迹,即凄惨又楚楚可怜。陈子鱼简直害怕看她,害怕自己再和她呆多一会儿,就会放弃尊严放弃原则放下一切,心一软就要原谅她。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不可以。
“以后别再来单位找我了。”
他把手臂从程琳的手里抽出来,转身离开。
他知道程琳在身后透过泪眼绝望的看着自己。她怎么能够相信,让陈子鱼头也不回的离开她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爱她。陈子鱼抽手转身的那一瞬间,像刀锋一样锐利的割伤了她,她肝肠寸断的想,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无情?而他这么无情,自己为什么还会这么爱他?
存折上还有十五万。十万块是袁野的父母过世时留给他的遗产。袁野对钱向来没什么概念,他现在才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攒的积蓄居然不过只有几万块,每个月的工资不知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他及时赶去阻止苏琴的鲁莽,他问丁易,要怎样才肯放过苏琴?果然,丁易开出了价钱,狮子大开口,五十万。
“我求你了袁野,不能给他钱。”苏琴对袁野苦苦哀求:“他就是一条喂不饱的狗。你就是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放心,要是我把这房子卖掉,能凑得出五十万。”
“你怎么能相信他的话?!”
“这些小混混,我见得多了。”袁野极沉稳的说:“他们出来混,无非就是求财。有了钱在手,他们就惜命了。”
“要是他拿了钱,又出尔反尔怎么办?”
袁野笑了:“他不敢。要是他真敢这样,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要是,要是……你不在了,那怎么办?
苏琴凝视着袁野明澄的眼睛,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钱到底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丁易打电话催促袁野:“要债的天天上门,我都快被人逼死了!”
“这么大的一笔钱,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准备。”袁野说:“现在是年尾,银行都在收紧存根,不发放贷款,要给房子找买家也没这么容易。”
“我不管!你答应了给我就要快给!要不然,我就把苏琴的事全抖出去!我告诉你,我身上的伤还在呢,你们俩可是合起来企图谋杀我!我告你们去!”
“行了行了,你要挟谁?”袁野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这样吧,我手头上有两万现金,先给你拿去还你的利息,这样可以了吧?”
挂了电话,丁易忍不住喜上眉梢。
五十万,真是飞来一笔横财。苏琴那女人倒真的有点办法,看样子把那小警察迷得不轻。
袁野说话算话,当天下午就送了两万块到丁易手里。还要丁易亲笔写了收据,丁易看着他认真查看收条的样子,忍不住暗笑。想不到那个警察看起来精明,原来那么容易榨钱。这两万块,简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来得太容易,让他忍不住又手痒起来。
为了躲着周老虎,他专门选了更远的郊县上的一个地下赌场,外面看起来像个乡下招待所,其实里面别有洞天,麻将,金花,押宝,三公什么都有,当然也有他最喜欢的瘪十。
丁易吞着口水,怀里揣着钱,底气十足的挤到了牌桌边。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渴,忘记了自己,一切都忘了,只有发牌师那双灵巧的,训练有素的手,不停的洗牌,发牌,开牌……
正在心醉神迷的时候,突然传来哇啦啦一声大叫:“条子来啦!”
像平地里响了个巨雷,所有的人一下炸了窝,牌桌子被掀翻,扑克落了一地,有人在把钱往袋里塞,有人什么也不顾就往外窜,一副天下大乱的样子。丁易心思还没从瘪十上抽回来,脑子里还迷登着,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按到了桌子上。
苏琴下班回家的时候,袁野正在收拾行李。
她一看到袁野就瞪大了眼睛:“你是要去哪里?”
“出差。”
“出差?去哪里?”
“要保密。”
“胡闹!”苏琴气起来,将装满菜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能出差?”
“去渡口,就两三天而已。陈子鱼开车去,累不着。”袁野看苏琴生气了,赶紧坦白,保密也顾不上了:“只是去找个人问问话,不辛苦。再说,我也快十年没去过渡口了,那边警校的同学一直催我去聚聚,这次也是个机会。”停了停,袁野又加了一句:“以后,说不定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最后一句话,让苏琴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袁野吃了一惊:“那怎么可以,我是去工作!”
“你到底什么时候辞职?”
“很快,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袁野说:“这也许是我人生要办的最后一件事,让我放手去做,好吗?”
苏琴再也无话可说。
“丁易的事,你也不用担心,他这阵子都不会再来烦你。”在出门的时候,袁野说。
“为什么?”苏琴又愣了一下。
“聚众赌博,够他在拘留所呆个十来天的了。”
袁野微微一笑。
那天他给了丁易钱以后,一直跟踪他到那个赌场,然后再打匿名电话报了警。
这种小混混的心理,他可摸得太清楚了。
* * *
袁野感觉到时间。
时间对他来说不再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抽像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像流水一样冲刷着他的身体,每一天醒来,都带走一些他的血肉之躯。今天的自己会比昨天的更瘦一点,今天的自己会比昨天更憔悴一些,就这么一点点的,他被身不由己的拉向死亡之地。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童年显得那样漫长,他渴望着长大,希望一夜醒来自己已经成为大人,成人的世界,对他来说,那样的神秘又吸引。谁想到后来的日子就越过越快,越过越快,突然有一天,他看到镜子里那个黑瘦,疲倦,满脸死气的男人就是自己,免不了瞪大恐惧的双眼。
这一次出来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不能再拖拖拉拉,苏琴在家一定会担心了。他这样想着,将宾馆的剃须刀随手扔下,抓过毛巾擦了擦脸。
另一方面,丁易在拘留所也渡日如年。
他和全部被抓的一起,分批查问了好几次。反正他咬死说自己是个外地客商,被人骗进赌局的,他也是个受害者。警察倒也没怎么难为他,就关了他十来天,罚款一万元。这样,差不多把袁野给他的钱全掏光了。
等他从拘留所里出来,回到他的廉租屋,顿时头大如斗。
大门上被淋了红漆,走道的墙上,到处都张牙舞爪的刷着“欠债还钱”“拿命来还”的狰狞字样,因为是红漆,看上去简直血淋淋的。
肯定是周老虎干的。
这十多天来,他派人上门来催债,找不到人,以为自己跑路了。
如果手里还有点钱,多少还些给他,说不定还能平息一点他的愤怒,但现在手里只剩几百块,该怎么办呢。丁易摸着脖子想了一阵,决定换个地方先躲起来一阵子,然后再催催袁野,等那四十八万到手了,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才来T市的时候,在赌场结认了一个叫三元的人,是个老千,属于胆特小手特快那种,所以在这个那个赌场晃荡嬴点小钱,因为他每次嬴得也不多,有时还故意输点,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他在出千。丁易有一次在赌场玩押宝输了一万块给几个山东人,被他看出了门道,山东人走了以后他才私下告诉丁易,那几个是老千,丁易被骗了。丁易请他吃饭,他把那几个山东人的千术当场演示了一下,丁易叹服。这样一来二去的丁易和他熟起来,这时候丁易就想起了他。他没说周老虎追债的事,就说没钱交租,想到他那儿借住一个把星期。三元二话不说的同意了。
约在城北菜市场口见了面,三元带着丁易往一条后街走,后巷被菜贩扔了一地的垃圾,到处是苍蝇。
丁易一方面觉得,自己也算是在深圳开过公司,威风过的人,现在居然沦落成这样,一方面又期盼着袁野的五十万,要真拿到手了,也可以大大的扬眉吐气一下,就对三元说:“兄弟,这次谢谢你了。过两天我有笔帐要进,钱真的到手了,我会好好感激你的。”
三元埋头走在前面,不知有没有听到。
丁易亦步亦趋的跟他下了一串台阶,拐弯抹角的进了一处破旧的瓦屋。
“进里屋。”三元小声说。
丁易掀起帘子一进屋,脚立时就软了。
里面坐了三个人,中间的木床上,周老虎正冷冷的看着他。昏暗的光线更显得他的脸色深不可测。
周老虎抬起下巴,对三元说:“看好门。”
三元赶紧退了出去。
那一刻,丁易清醒的听到,身后传来铁链子锁上大门的声音。
大年初八,江边的水产市场又开始做生意。回家过年的老板民工们纷纷回到这个臭气冲天的地方,把成吨的冰冻带鱼,竹仔鱼,鲜鱿鱼从卡车上卸下,在街边用冰水反复冲刷,又将它们成筐成筐的批发给酒楼,餐厅,街市小贩。凌晨的江边又开始喧嚣热闹。
廉租屋的李老板最近心情很不好。
过年前他去收301号的房租,却惊讶的发现,在3楼走廊过道都被人用红色的喷漆到处写上“欠债还钱”,“杀你全家”之类的话。听说是几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做的。大白天,民工们都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就把门踢得山响,又到楼下守了几天,都不见301的住客,估计是跑出去躲债了。后来那伙流氓就跑来在墙上地上到处乱写了字,才扬长而去。李老板听了,把墙啊地啊门啊心疼了老半天。他找了301的租客也找了几次,都找不着人。眼看着也要过年了,年关不逼帐是行规。但是现在年也过了,他今天下定了决心,如果再找不着人,他就要强行收房了。
他已经预计到屋里肯定脏乱差,临时在街边叫了两个脚夫一起,来帮他打扫。白天楼里静悄悄的,农民们都在睡觉。拿了钥匙,一打开门,密闭的空气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
李老板整张脸立刻皱起来了。
一个脚夫抽着鼻子说:“好臭。是什么东西坏了?”
另一个皱着脸说:“倒像是死了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