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毕业的气氛居然就已经提前来到了。
蹈蹈虽然懒散,但是对毕业临近这个事实还是有越来越清晰的认识,这个事实让她免不了胆怯。家竹每天奋勇猛攻法律文本,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和蹈蹈一起伤春悲秋。蹈蹈只好一个人在校园里晃荡,常常抱着一摞书,在湖边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10月的空气虽然没有冰凉,但是湖水寒气已足,蹈蹈坐不了一小会,小腿就冷起来,她放下手里的书,用手去拍小腿,嘴里嘟嘟囔囔地喊着:“嘿哈,哈嘿。”忽然听见后面扑哧一笑,她赶紧回头,家竹站在后面,拿了一根狗尾巴草作势要插到她头发上去。蹈蹈闪躲开,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都没有听见。”家竹笑着走过来,挤挤挨挨和她一起坐下来:“我来了好一会儿了,正琢磨着给你头上插朵什么花呢,结果你就猫腰练功了。”
蹈蹈笑,把她手上的狗尾巴草接过来,揪着玩儿。家竹翻翻她的书,含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用功了,居然看起会计书来。”蹈蹈笑着说:“去年93届的找工作回来,我打听了一下,我们学的那些宏篇大论哪里有用武之地!不如看点实用科学。起码把三张报表弄清楚再说。”家竹点头,翻翻她的书:“我觉得会计根本不该这么编,应该先让我们学三张报表,然后在从报表里头引申到具体问题,一上来就借呀贷呀,好不容易学到了报表反而一带而过了。”蹈蹈笑:“从小到大,学的就是夫子学问,想到要毕业工作,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慌了手脚。”
家竹笑:“你也会慌了手脚吗?”蹈蹈说:“我又不是有工作现等着我,当然慌啦,对了,你听说一个顺口溜吗?‘保研的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找工作的过着狗一样的生活,考研的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家竹笑起来:“没有听说过,你再说一遍。”蹈蹈又重复念了一遍,自己也好笑起来:“也不知道谁编的,这么形像。”
家竹说:“你不能保研吗?反正也是在家门口读书,要是能保研,你也就不用去过狗一样的生活了。”蹈蹈叹气:“谁知道呢,要说分数是已经上了,但是好像保研是优先学生干部的吧?”家竹说:“去问问嘛,有机会就争取。”她叹了一口气:“唉,我也烦着呢,方列好像不想跟我回家,我也不想跟他回家。”蹈蹈搂住她的胳膊,拍了拍:“等找到工作以后再定吧,主要还是看工作单位的好坏,现在不要预先着急了。”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看残荷在夕阳下随风微微颤抖,不知名的虫子从荷叶上跳到水里去,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一片树叶忽悠悠打着旋儿掉下来,落在蹈蹈的膝盖上。蹈蹈捡起来,在手心里揉搓,一扬手,把脆脆的碎片撒到地上。
蹈蹈没有想到,工作的机会忽然那么快就给她抛了根橄榄枝。
过了几天,她去演播室的时候,宋老师正带着一帮人参观。蹈蹈匆忙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进去做节目了,那些人还是围在玻璃边观看议论,等蹈蹈做完节目,一个大胡子的高大男人和宋老师一起走过来。
宋老师说:“蹈蹈,这个是电视台的张制片,觉得你主持得很不错哪。”蹈蹈冲张制片微笑了,点了点头。张制片很和气,问了蹈蹈的年龄啊、级别啊、专业啊一些普通的问题,然后笑着说:“这个节目是你自己做的吗?”蹈蹈点头:“我们人手不够,选题采访制作都要自己来的。”张制片回头冲宋老师笑:“你倒是培养了不少好苗子啊。”宋老师得意地说:“夸奖夸奖,林蹈蹈是我们这里顶尖的播音员哪。不代表平均水平,哈哈。”
张制片干脆坐下来和蹈蹈聊天,蹈蹈才知道到电视台正在筹划一档访谈类的经济节目,需要一个经济专业的毕业生做主持人。张制片最后的收尾让蹈蹈心跳加速:“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蹈蹈想了想,有点害羞地说:“我?我行吗?”宋老师笑:“我看你满适合的,下个礼拜到我们演播室去试镜头吧。”蹈蹈赶紧点头答应,想了想又问:“需要做什么准备吗?”张制片笑:“不需要什么准备,我看你已经很有经验了。具体时间我让宋老师通知你吧。”
蹈蹈和宋老师把张制片一行送到停车场,冲他们的车子挥手告别以后,宋老师兴奋地说:“蹈蹈,这可是个好机会呀,你要抓住了,以后没准就是一个大明星啦。”蹈蹈笑:“宋老师,你别夸张了,哪有那么容易。”宋老师笑:“反正我是有信心的,你好好准备准备嘛。”蹈蹈笑:“谢谢老师对我这么有信心,万一真的让我瞎猫碰到死耗子,一定好好感谢老师。”宋老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蹈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场面话了?”
虽然蹈蹈在宋老师面前压抑心情,有点端着,但是回到宿舍左思右想,还是非常高兴。93届的师兄师姐带回来的工作消息让她有点忐忑,找工作的困难似乎无限巨大,蹈蹈有点害怕。
左等右等家竹也不回来,蹈蹈实在来不及要和她分享这个消息,干脆去图书馆找她。家竹正埋头看书,忽然看见蹈蹈在对面坐下,她笑着说:“怎么,就来找我吃饭吗?时间还早哪。”蹈蹈笑嘻嘻地说:“我有事情跟你说,你出来一下。”家竹端详她:“什么事情呀,喜上眉梢的。”蹈蹈问:“真的吗?你看的出来?”她伸手抹抹脸,把笑容抹掉去,然后木着脸说:“赶紧收拾书吧。”
蹈蹈把事情转告给家竹,家竹也很高兴,她笑着说:“哎呀,要是成了大明星该多好呀。”蹈蹈笑:“去去去,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大明星了。”家竹问:“对了,你喜欢做这样的工作吗?”蹈蹈想了想:“我还真没有想过喜欢不喜欢呢,就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低头踢小石子,好一会儿才说:“应该算不排斥吧,我这个人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活得这么混沌,命运给我什么我就接着什么。”家竹笑:“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忽然就说得这么悲观起来。”蹈蹈笑:“哎,有一个作家说:‘有時想到自己,毫無理想,無所追求,夜半醒來會大哭。’我连大哭都不会,光是发呆。”家竹笑:“停,不许说了,好好想想如果去试镜头你要怎么表现吧。”
蹈蹈晚上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妈妈说:“去试试没有关系的,不行也不要在意。”蹈蹈笑:“妈妈现在就开始安慰我吗?”妈妈也笑了:“我们对你的任何选择都支持,对你的任何失败都包容,反正你知道我们的这个原则就可以了,要做的事情放手去做就好了。”
蹈蹈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没有什么心思上课,老想着这件事情,她对试镜的内容无从得知,也无法下手准备,干脆按爸爸的建议每天埋图书馆的资料室看经济类刊物和报纸,熟悉熟悉现在的热点问题,省得到时候无话可说。家竹笑话她:“你这个家伙,4年来还是第一次看这些书吧,临时抱佛脚有用吗?”蹈蹈笑:“好歹我的记性是值得自豪的,死记硬背还不行吗?”家竹笑:“有用,奖学金不也是这么来的嘛。”
试镜安排在周三,蹈蹈一大早就从学校出发了,头天晚上在寝室里把全寝室可以试穿的衣服都试穿了一遍,大家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一致认为要穿得端庄一点。可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里有什么端庄的衣服,只有一件牛仔西服像点样子。蹈蹈说:“家竹,穿牛仔不太好吧。”家竹想了想:“要不然里头穿白衬衣吧,如果电视台有服装,还可以百搭。”蹈蹈点头,笑着说:“白衬衣加三个骨裤子,海藻一样的长发,估计亦舒会喜欢的。”家竹笑:“到底啥是三个骨裤子,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反正穿深蓝色是没有错的,深蓝粗布裤子配白衬衣再来一件牛仔外套,把你的头发扎起来,应该还是很清爽的。”蹈蹈穿好了给大家看,女孩子都纷纷出主意,最后三戒说:“样子还是蛮好看的,就是太休闲了一点。”蹈蹈撅嘴看家竹:“怎么办呀?”家竹笑:“得了,就这样吧,这样子多好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要对自己的相貌有信心。”
试镜结束,蹈蹈很晚才回到学校。寝室只有家竹一个人在,她一进门家竹就站起来,仔细看她的脸色,轻声问:“怎么样?”蹈蹈木着脸看着她,一声不吭。家竹有点慌,静悄悄地跟着她,看她脱了外套,套上毛衣,赶紧帮她把外套挂好,蹈蹈回身看她,忽然就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一把搂住家竹,大声笑起来。家竹使劲拍了一下她的背:“你怎么这么坏呀,把我吓到了。”蹈蹈笑得喘不过气来:“我逗你呢,好家竹,不许生气。”家竹问:“很好吗?很顺利吗?”蹈蹈说:“我们去外面小饭馆吃饭好吗?我慢慢跟你说。”
她们去校外的小饭馆儿吃云吞,蹈蹈边吃边说:“然后我就跟示范嘉宾的那个副导演坐下来侃了,什么都说——当然,我先说的是最近的那些热点,把好些个专家观点拿来串烧——后来副导演自己接不上了,就随便聊,电影啊,小说啊,社会新闻啊。”家竹问:“摄像机一直开着吗?”蹈蹈点头:“从我一坐下来就开着了,开始让我对着镜头介绍自己,要5分钟呢,我扯了一大篇儿。”家竹笑:“你都扯了什么啊?”蹈蹈想了想:“我还真不记得了,当时就想,5分钟怎么那么慢啊,为什么还不喊停啊。”家竹问:“紧张不紧张?”蹈蹈笑:“刚进去的时候蛮紧张的,那么多设备啊,和我们的演播室不可同日而语,灯光一开,我反而找到感觉了,就当是在学校录像呗。”
家竹问:“后来呢,和副导演聊完以后呢?”蹈蹈笑:“他们真促狭,居然又给我三分钟,让我总结一下和副导演的谈话,要说得有条理又生动。”家竹掩嘴:“哇,你后悔瞎聊了吧?”蹈蹈笑:“可不是嘛,我只好冥思苦想,才凑完3分钟。”她低头把碗里最后一个云吞吃掉,然后往椅背上一靠:“他们说要我下个礼拜和他们一起出外景,现在就开始做节目。”
家竹啊了一声,笑着说:“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蹈蹈摇头:“不能算定下来了吧,但是起码我是第一个确定外景试拍的,是副导演告诉我的。他们进主持人可复杂了,张制片说得玄得很。不管如何,”蹈蹈笑嘻嘻地说:“总算有希望,是不是?”家竹使劲点点头,握了握蹈蹈的手。
接下来蹈蹈就忙了,仿佛一夜之间她就没有时间在湖边闲坐了,她勤快地跑图书馆、跑电视台,家竹打趣她是超级女忙人。
过了半个月,蹈蹈兴冲冲地跑回寝室来,笑嘻嘻地跟家竹说:“带子送算送审了!”家竹忙问:“都弄好了吗?”蹈蹈点头:“全好了,已经送上去了。”她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水,家竹说:“哎呀,水好凉,你加点热的吧!”蹈蹈笑:“算了算了,我实在太渴了。”她跑过去抱住家竹,热烈地说:“家竹!我喜欢这个工作!”
家竹笑:“好好好,喜欢就好!”她把蹈蹈推开一点,揶揄地说:“刚去电视台几天呀,就学到文艺界的夸张了。”蹈蹈咬牙切齿地掐她一下,这才安静下来。
晚上方列做东给蹈蹈庆祝,三个人在湖心小岛吃酒糟汤团,方列说:“以前我们好像也一起来过这里吃东西呀,是什么时候?”家竹踢了他一脚,方列疑惑地看家竹:“怎么了?是来过的吧?”蹈蹈说:“家竹不要踢他了。”然后对方列说:“是来过,一起喝过酸梅汤,当时还有雷霆。”方列吐了吐舌头,看了家竹一眼。
家竹瞪他一眼,回头对蹈蹈说:“好像很久一样,其实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蹈蹈看着水中随波一荡一荡的月亮,低声说:“是啊,好像过去好长时间了一样。”家竹赶紧说:“方列,以后蹈蹈去了电视台,就可以让你去电视台看明星了。”方列笑:“我又不追星,如果唐朝乐队来了,蹈蹈给我弄张现场票就得了。”蹈蹈笑:“你还喜欢摇滚啊?真看不出来。”方列笑:“我艺术细胞充沛得很,给你来一段。”他站起来,对着湖水大声唱:
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亭院
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开元盛事令人神往
风吹不散长恨
花染不透乡仇
雪映不出山河
月圆不了古梦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梦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男耕女织丝路繁忙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纸香墨飞词赋满江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豪杰英气大千锦亮
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只因那五音不全的故事木然唱合没人失落什么
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
眼界无穷世界宽安得广厦千万间
家竹跟蹈蹈挤眉弄眼:“这就是唐朝的歌。”蹈蹈握住耳朵,笑着说:“方列,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的耳朵了。”方列坐下来,得意地说:“你没有听过原唱,我告诉你,我起码唱到八成的原汁原味。”蹈蹈端起装汤团的碗,和家竹碰了一下:“家竹!这么好听的歌,我们用酒糟代酒来下!”方列也端碗和她们碰,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蹈蹈在学校录节目,结束的时候看见宋老师在玻璃门外面冲她招手,她赶紧过去。宋老师笑嘻嘻地说:“蹈蹈,电视台张制片跟我来电话了,说你首次和他们合作,大家都挺满意的,差不多就定下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可能下个礼拜又要做节目,让你星期四去一趟。”蹈蹈点头答应,心里高兴,脸上止不住笑意。宋老师端详她:“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脸色真不错。”
蹈蹈笑:“宋老师,请你吃饭吧。”宋老师笑:“哟,开始谢我了?”蹈蹈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宋老师请我们吃饭,我好歹快毕业了,难道不该回请一次?”宋老师哈哈笑:“不忙不忙,等下个学期你们都闲了,少不了我要多吃几顿,下个礼拜我挑的苗子就要来实习了,你好好带出几个来,比请我吃饭好。”蹈蹈点头答应了,又闲聊几句才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