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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归来的游子

(摩洛哥)艾哈默德·阿卜杜萨勒姆·白格里

哈桑朝天空抬起头。月光穿透沉重的乌云,照射在沉睡的城市上。海风整夜扫荡着大海,在愁眉不展的海堤上掀起狂暴的海浪。晚饭时分,海风平息,大雨倾盆。夜幕降临时,大海的喧嚣声清晰可闻。

哈桑在杳无人迹的狭窄街道上踽踽独行。大地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沁人肺腑,他却惊惶不安。

十年前离别出走后,他又回到祖国的土地上。他的所有感官变得十分灵敏,莫明其妙地几乎要放声大哭。小城中的一切都很美,连同那猫与顽童藏身的破烂房屋,连同那被街童用石块敲碎街灯的黑暗街道,连同一切一切。

雨停了。夜幕如巨大的窗俯瞰大地,千万颗星星闪烁其中。哈桑背倚墙,倾耳谛听雨水滴入泥地的浙沥声。这一切使他想起从城中出走,更确切地说是逃走的那一天。十年前,他还未超过十七岁。

这一切如同发生在一小时前!他逃离父亲的狂暴面孔,迎着风在大街上猛跑。眼泪浸湿了嘴唇。跑呀跑呀,发现自己到了海边。海边通常是他的安全庇护所。冰冷的海风刮在热辣辣的面孔上,使他清醒过来。

奇耻大辱之感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耻辱感变成要毁灭一切的强烈愿望。他已变成一桶炸药,谁敢阻挡就炸毁谁。

此时此刻,哈桑才想起父亲当时是那么可憎可恶。在夜半时分把他叫醒,朝他肚子或背部猛踢。父亲不叫唤他,这样可以不惊醒那些熟睡中的姐妹。他忧心忡忡地从恶梦中醒来,赤着足走进洗脸间。然后闭上眼睛,想再打几分钟盹。在一天的劳累恐怖之后,他只能打一会儿盹,还被恶梦惊醒。

他端坐在父亲那舒服的床第旁,开始反复诵读古兰经。而父亲却躺在厚实的羊毛毯下,又舒服又暖和。

他父亲是古兰经教员,对儿子艾哈默德很不满意,认为学校规定的古兰经功课太少。当同伴们到海边游玩,享受青春期的乐趣时,一放学,父亲却把他带到家中。尽管如此,他却盼望暑假来临。这样他能和他们一样享受大海、阳光、打球、钓鱼。这是第一次学校宣布放假而不布置任何作业。

假期开始了,他高兴得心儿怦怦直跳。班主任郑重宣布假期开始,并叮咛孩子们要维护公共道德。校门外,父亲在等他。一见他就拽住他的手,把他带住家中。于是悲剧重演。

父亲把他关在“铁牢”中。白天黑夜让他学古兰经。不让他睡觉,不让他休息。他备受折磨,体质下降。由于缺睡,他熬红了双限。由于过份焦虑,他双眼周围出现了黑圈。

在“囚禁”中,他一得空闲就染上不良习惯。这是代替健康生活乐趣的唯一办法。他得了健忘症。过去可从头至尾不停地念完六十段古兰经,现在念起来结结巴巴,使他父亲震惊异常,加倍对他进行折磨处罚。白天黑夜在巷中,可听见他的叫唤,这使邻居们惶惶不安,他们开始抱怨这种滋扰。于是,父亲决定把儿子带到远离城市的偏僻角落,这样可以避开人们的视线。

每当人们由此经过,总听见少年的哭泣声和绳子抽打在脊背上的声响。

哭叫声在清晨十分刺耳。晚上,绳子抽打声盖过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夜里,则变成微弱的嗥叫声,就如狼在空旷的暴风雪中嗥叫。从家到城外是最难捱的时刻。人们看见父亲抓住他的衣领,如拖拽住一头牲口。比这更难堪的是此时遇到他的朋友或同学。他脸上露出麻木的神情,那外表足以引起人们怜悯。暑假结束了,他的朋友都去外地念高中。对他来说,梦萦魂牵的愿望是到某大城市去完成学业。他等呀又等,但是没有变化。他心情沮丧,已变得心不在焉。他的生活已变成漆黑一团,仿佛一条血水混合的河流。这都是父亲造成的。一年复一年,同样的腥臭味从“河”中散发出来。第三年冬季某夜,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觉醒。他暗暗感到有一件事终将发生。有一只手将伸出来,把他从腥臭的河水中解救。这种隐秘的希望已变成强有力的信仰。

几天过去了,大雨滂沱,他萌生了希望。这是他在家中的最后一天。生平头一次,他壮着胆子不去做晚祷,不念诵古兰经;晚饭时方回家中,也不在意等着他的大灾大难。当他进屋时,看见家中所有的人为他祈祷。父亲做完祈祷就拿起绳子,叫住他盘问。提两三个问题后,绳子抽打起来。这次哈桑没有叫唤,只伸出手来——他决心保护自己——绳索从父亲手中掉落,父亲朝他扑来想卡死他。哈桑用力拽住那只手,扭过去几乎把它折断。此时父亲暴跳如雷:

“滚出去,从我家滚出去!咒你这个囚犯,我再见到你,就杀死你!”

哈桑松开那只颤抖的手,把父亲推在床上;在母亲的哭泣声及妹妹的呜咽声中逃离家……

翌日早晨,他到了丹吉尔,在那儿登上一艘美国渔船,再换美国轮船。

十年内,他来往于北海及太平洋岛屿之间。

大海的喧嚣声平息了。自己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周围那些濒于倒塌的房屋如同幻影。

他曾经发誓,当他一脚踩在祖国土地上就不再回到他的城市,不再见他父亲。但是他改变了主意,只看看城市而不回家。而现在他身不由己地走在这狭窄的街道上,屏息凝神,朝家中走去。

家门就在眼前,十年来一切如故,只有墙灰剥落。天啊,难道岁月没有改变主人的硬心肠。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颤抖的手去按门铃……

艾哈默德·阿卜杜萨勒姆·白格里(1932年-),摩洛哥小说家。生于摩洛哥巴士来塔。1949年到台塔瓦纳念中学,开始发表诗歌。

1952年去埃及。从胡达维学校获得预科毕业证书后进入开罗大学学习,并任台德瓦纳报纸通讯员。1959年进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社会系学习。1961年回到摩洛哥,在新闻部任职,并在艾尼斯及安瓦尔两杂志社任编辑工作。1950年、1951年、1952年因《王位》、《一跃》、《人民的愿望》、《明天太阳将升起》等诗歌获奖。

1952年、1955年、1956年因小说《患狂犬病的女人》、《无名勘探者》、《金项链》等小说获摩洛哥小说奖。剧作《自由火炬》获1951年剧本一等奖。广播剧《艾特来特一宝城》于1962年受到听众热烈欢迎。他的第一个集子《摩洛哥小说集》于195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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