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当代诗人文乾义的对话
张曙光
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诗歌的?
答:我真正接触诗歌是在下乡以后。大约在1971年左右,开始阅读诗歌,阅读该算是接触吧。当时能读到的东西很少,有国内几个诗人的,也有苏联几个诗人的,这些都是知青从家里带过来的,大家互相交换着看。我们连队有几个人读诗,凑在一起也谈诗。
问:那是在生产建设兵团吧?黑龙江的建设兵团出过很多写东西的人。我下过乡,但没有去兵团。最初是什么原因使你写下第一首诗的?
答:具体原因我记不清了,但肯定是纪念一个什么日子。那时候,每到纪念一个日子我就有写不完的话。但我发表的第一首诗是为了纪念“五一”节写的,题目叫《国际歌声震天地》,一共有50行那么长,但这是我当时所写的作品中最短的一首。
问:明显带有一个时代的痕迹。在一些人的眼中,你在诗坛中的存在,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奇迹。一是已经年过50了,但仍在坚持写作;二是近年来写得越来越好。而很多你同时代的人,或比你更晚的人,都早已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而辍笔了。
答:我今年51岁,如果从1971年算起,写作已经30多年了。你知道,我是一个能坚持的人,在不经意间坚持,结果就坚持了下来。但我真的是越写越好吗?我一直想变,一直在变,却不知道究竟变了多少。但有一点想和你或读者说的是:我一直在努力。
问: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吗?
答:不,写作不是我的生活目标,而是我的生活。
问:我知道你对海德格尔的一些诗学论文很有兴趣,还有荣格的著作。
答:是的,还有一些诗人和作家。第一次听到海德格尔的名字,是l988年在鲁迅文学院的课堂上,而知道荣格更早些,最初读到的他的著作是《人类灵魂的自我拯救》。我对海德格尔的兴趣,除了他的诗学文章外,还有他关于语言的论述。他把诗人和诗歌作品作为了他研究的对象,这些都让我特别的好奇,并不断产生追问。我借着他们的光辉进入了现代诗写作。我觉得这个变化,最直接的收获就是能够更真实、更准确、更复杂地表现我的生活经验,并能够使我的诗与众不同。关于这些看法,记得和你曾经谈起,当然你并没有表示反对。至于过去的写作,我承认它们的稚嫩和浅薄。但我感谢它们,那毕竟是我走过来的一个台阶。
问:可以具体谈谈它们对你的影响吗?
答:影响是多方面的,给我的感觉更多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著作中有些观点和片段让我经常回味。比如博尔赫斯说:“埋伏在街角的诗,随时可能向你扑来。”这话太美妙了,让人神往,但是,这里的“你”却不是我,我还从来没有享受到这样的时刻。因此,这构成了我长久的期待,甚至也可以说是一个梦。
问:在我的记忆中,最初你对现代诗歌虽然不是公开反对,至少也是带有某种敌意。
答:是吗?你的印象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我回忆一下,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在报纸上写过一篇谈现代人和现代诗的文章,我强调一个观点,即现代诗应该由现代人来写,如果说这是敌意的话,出发点也是善意的,因为害怕影响现代诗的“纯度”。
问:你和诗坛的联系并不紧,更确切地说,是处于一种疏离的状态,这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这对你的写作有没有影响?
答:大约是顺其自然吧。我有几个写诗的朋友,自己又在写作,不可能百分之百与诗坛隔绝,我的职业和诗坛不搭边,所以经常与诗坛处于疏离状态。这种状态对我的写作目前还没有产生消极影响。有时候觉得信息少了点,有时候又觉得信息少点并不是坏事,反正就这样吧。
问:但你一直在坚持阅读。你更多的是读国外的作品,还是国内的诗?
答:主要读国外的东西,那些东西对我的帮助更大些。国内的诗歌也读,但不多,读几个朋友的诗,或几种刊物。
问:你提到你开始定性是比较长,但现在你写得节制而内敛,这是一种自觉的追求,还是自然形成的状态?
答:这大约和我后来形成的性格有关。大约在30岁以后,我自己觉得平时话少了。诗也短,刚开个头就忙着结尾,现在回过头来看,硬伤不少,又一想,反正也没有完美的东西。
问:你是怎样看待汉语的?你写的语言既非口语,也不是纯粹的书面语,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答:汉语和诗人既亲近又敌视,既互相依赖,同时又是对手。汉语的博大和完满使它很坚固。在现代诗的写作中,它有一部分被搁置起来,有一部分被重新建构,并极大地发展了自己的体系、象征和隐喻功能。对于重新建构的这一部分,应该是现代诗对汉语的贡献,或者说是现代汉语诗人对汉语的贡献。关于写作的语言,我害怕随波逐流。我在企图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语言,但只是企图。
问:谈谈你的诗歌观。比如,萨特的文学观是主张对社会生活的“介入”,而罗兰·巴特则主张文本的愉悦,相对而言,你近期的创作倾向于哪一种?
答:我认为,一首诗要能够承载足够的信息量,并且信息的密度要尽可能地均匀分布。一首诗就是一个网络,无权网。词语有可能被压缩成数字,进入预定的程序,或是通过有线传输,或是通过无线接入,被诗人们所控制。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属于诗学观的范畴。萨特对我的影响早一点,可能就深一些。从这一点上说,可能更近于前者。
问:但我的感觉是,你近期的诗歌更注意文本了。也就是说,更加深入到内心,注重哲理,也更加个人化了。你怎么看?
答:你的感觉也许是对的。我这一个时期以来,没有注意到需要总结的东西,你知道,我并不善于总结。你用了“个人化”这个词,我觉得是准确的。
问:你写作的动力来自哪里?你是如何保持写作激情的?在写作时,你经常考虑读者吗?
答:我写作是因为热爱和需要。我的激情就是坚持。我只想把我的思考、感受和体验,通过我的诗歌告诉世界。我没有想过我的读者是谁,或可能是谁。
问:你这是第几次提到“坚持”了?这使我想到诗坛上最常提起的里尔克的一句话:有何胜利而言,挺住就是一切。但说说容易,要做到真的很难。我本人似乎也是这种“坚持派”中的一员。如果让你有机会重新开始的话,你是否还会选择诗歌?
答:是的。我想你能够想到我会这样回答——诗歌是我们的生活。
(原载《中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