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遗憾的是,上海并没有张开双臂,以现代都市的胸怀热情欢迎两萧的到来。当萧军和萧红领略了低等舱的恶劣环境、走上甲板望着眼前的上海码头时,竟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轮船走上岸,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于是,因未能及时见到鲁迅先生而产生的焦急心情,使得萧军发出了这样的抱怨:“我们是两只土拨鼠似的来到了上海!认识谁呢?谁是我们的朋友?连天看起来也是生疏的!”事实上,萧军对来到上海后没有马上见到鲁迅先生所发出的牢骚,完全是由于对鲁迅当时的处境缺乏了解所致。当时的鲁迅,已被当局通缉几年,自然处理起事情格外小心谨慎。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当你尚未了解对方时,绝对不可贸然行事,这并非摆架子或出于大人物的矜持,而是因为现实环境过于残酷了。尽管如此,鲁迅依然及时地给他们回信,只不过提出见面的事,应当“从缓”。鲁迅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他希望通过“从缓”来进一步加深对两萧的了解。与此同时,他的真诚与关怀又是不容置疑的。与前一封回信才相隔一天,鲁迅便又复信给两萧,其中特别提醒他们要警惕“上海有一批‘文学家’阴险得很,非小心不可。”并再次发出友善的信息:“我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
11月30日,对于萧红萧军来说无疑是一个盛大的喜庆之日,他们终于等到了与鲁迅相见的那一刻。根据约定的时间,两萧准时来到了内山书店。出人意料的是,鲁迅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这使萧军萧红简直有点不知所措。鲁迅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来,平静地问道:“是刘先生悄吟女士吗?”二人迷乱地点着头。接着,先生便引导二人走出书店到一家不远的咖啡店。也许,按照两萧本来的设想,与先生初次见面的一刹那不应是这样的,他们可能要说上许多问候语,场面也会比眼前发生的热烈。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幕却是如此的朴素,如此的自然,多余的寒暄和客套都被省去了,这使两个人一下子便回到了本真状态,不再感到有什么拘束。特别是当萧红望着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一代大师原来竟是出奇的平和与充满善意时,那横亘在大人物与无名之辈之间的界限顿时消失了。萧红注视着眼前这位面色苍白显得有些衰弱的老人,他脸颊消瘦,颧骨突出,嘴上留有浓密的唇髭,头发极富于特征,硬而直立,眼睛喜欢眯起来,但目光却异常锐利,后来萧红曾特别描述过先生特有的那使人“感到一个时代的全智者的催逼”的目光。尽管鲁迅的外表与萧红想象的可能有所不同,但先生给她留下的印象仍是深刻而难忘的,初次见面可以说是极其令人愉快的。鲁迅先生喜欢萧军萧红的纯朴爽直,而萧军萧红呢,他们完全被先生的人格魅力所征服,不由自主地倾倒在鲁迅面前。为了使这次会面的气氛更加和谐,鲁迅可以说做了精心安排。不久,夫人许广平领着儿子海婴也来到了咖啡店。萧红感到与许广平真是一见如故,特别是淘气的满嘴上海话的海婴,很快就和萧红混熟了。后来,许广平曾以满怀诗意的笔调描述过这初次的会面,“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着,战斗,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临了,先生又取出20元钱送到两萧面前,这使萧红萧军激动万分。
出于对导师的热爱和关心,第一次会面后不久,两萧便怀着不安给鲁迅写了一封信,以表达对鲁迅健康状况的忧虑。关于这一点,鲁迅显示出他一贯特有的达观态度,指出这是自然法则,不必为此而悲哀。其次,鲁迅回信中更多是对两萧的指导和帮助,特别是当他看到两人目下正处于一种焦躁状态无法工作时,提出了如下忠告:“我看你们的现在的这种焦躁的心情,不可使它发展起来,最好是常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社会上的情形,以及各种人们的脸。”毫无疑问,在先生忠告的背后所包含的无限情意,两萧是深深体会到的。
从此,在鲁迅的引导下,萧军和萧红开始走入上海文坛,并与当时的许多重要人物建立了广泛联系,而他们与鲁迅之间的友谊,则对日后自身事业的发展产生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萧红作品精选
烦扰的一日
他在祈祷,他好像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个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像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像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作,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
“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
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我是没有作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摇,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
“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
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
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
“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化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但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
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
中秋节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你真耐冷,还穿单衣。”“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像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
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