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当时是中国作协的刊物,作协书记处委托靳以办的。作协的几位负责同志过去都是靳以主编的刊物的撰稿人。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谈到靳以从前编辑的大型刊物,为了体现‘双百’方针,有人建议让他创办一份纯创作的大型刊物,靳以也想试一试,连刊物的名字也想好了。我没有发表意见,说真话,各种各样的大会小会几乎把我的精力消耗光了,我只盼望多放几天假,让我好好休息。因此我没有参加《收获》的筹备工作。靳以对我谈起一些有关的事情,我也只是点点头,讲不出什么。我答应做一个编委。连我在内,编委一共十三人。我说:‘编委就起点顾问的作用吧,用不着多开编委会。’《收获》的编委会果然开得少。刊物在北京印刷发行,因为靳以不愿把家搬到北京,编辑部便设在上海,由靳以主持。大约在创刊前三四个月,有天晚上靳以在我家聊天,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严肃地说:‘还是你跟我合编吧,像以前那样。’就只有这么一句,我回答了一个字:‘好’。一九三六年他到上海编辑《文学月刊》,就用了我们合编的名义。我们彼此信任。”
在巴金先生的这段话中,提到1936年靳以与他合编《文学月刊》的往事。合编,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由靳以主持具体编务,坐编辑室,而他们两人之间又互通有无。由于“彼此信任”,所以不分你我。若靳以有事不能分身,巴金先生会为刊物做完所有的事。所以,当靳以诚邀巴金与他合编《收获》时,此一句:“像以前一样”,彼一句:“好”,如此简单,一锤定音,蕴含着他们之间怎样的信任和默契!
靳以作品精选
一人班
在地上用粉块写着尺大的三个“飞白”字:“一人班”。
这是在什刹海的最南边,隔了一面残缺的墙,就是奔驰着车马的大路了,暂时闲散下来的车夫,把身子俯在墙上,望了下来;在北面和西面,疏落地围了几个人(那还是以孩子为多),凝神地看着的却是一个像在扭打着的两个人型,穿了人的衣帽。上半身好像没有什么动作,两个人的四只脚,却极生动地踢着,绊着,还耍出来掼交的着数。那些小孩子们真是为那惊险的过节所抓住了,愕然地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有的把手指含在嘴里都忘记拿出来,口涎就顺着手淌了下来。他们好像是真在为那将被掼到地上的一个担着心,果然,洞的一声,两个人都倒下去了,于是从一个人的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那两个套裤青靴里,又缩出两只手来。
他是那么老的一个人,他的脸好像是被汗洗了一样,他把所有的和气都堆在他的笑容里,他打着躬,把两只手合拢来作着揖。
“先生,您多捧捧,玩意儿是假的,就说这点儿力气……小的今年七十二了,大热的天,唉,也是没有法子!”
他朝着这面打过了躬,又朝着那面,他那呆滞的眼睛随着一个两个的铜元落到地上,那些车夫们哄哄地笑着,小孩子们抹抹污秽的脸,一溜烟跑散了。
他抹抹汗,站在那里,偶然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不像那些江湖人朝着那些散去的人投着讽骂的话,他是以恳切的眼光望着那些人,也许希望着他们会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眼睛动了心不忍离去,“您不给钱也不要紧的,”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您站在这儿,到底也给我助个威,引来些别的主顾。”
四散的人并没有一个回过头来,那面凉棚上的锣鼓在热闹地敲着,更使他们的脚步快了一些。
他莫可奈何地苦笑着,弯下身去把地上的三四个铜元拾了起来,仔细地擦去了尘土放在腰袋里。
他抚摸着颔下花白胡子,擦去了附着在那上面的汗水,然后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头钻到里面去,两只手插到靴筒里。他是像马一样地伏着,脚和手都踏着地,他是以自己的脚踢着自己的手,或是用自己的手打着自己脚。
车夫们又把身子伏在墙头上看着,新来的游人停住了脚,曾经看过的嗤笑着走过去了,小孩子们又围了上来。地上的尘土有些飞扬起来,扭打着的两个人像是更出力地缠着。有的时候一个像是要倒下去了,却又猛然地站定了脚,有的时候这个人的脚绊了那个人的,暂时地停顿着,正像那些掼交的人在静止中思索着怎样来运用智力以求克服对方。就试探着,拨着,挑着,突然一个大转身,有一个人就猛然地坐下去了。这一次跌得更重一些,围看的人大声地哗笑着;可是看到已经跌下去,就开始移动着脚步。手和头又缩出来了,从那地位上看,方才发着音响正是由于他的头触在地上。当着他向四方打躬拱手的时候,他还时时地用一只手抚摸着他那光亮的头顶。那上面已经没有一根毛发,是老年使他如此呢,还是为生活的撞击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他仍然是笑望着那些走开去的人,他没有一句怨言,别人把钱丢下来了,他总不忘记朝着那面拱拱手。
重重叠叠的皱纹,为他记下了人生的经历,他知道他的路是短了,也狭了。怎么样能和那些以美色炫耀着的,有精巧技艺的去争胜呢?汗水打着脚背,汗水打着尘埃,他已经到了该歇息的年岁了。
收地租的警察,带了帆布袋子和纸簿来了,用熟稔的语调来和他说:“怎么样,今儿个?”“先生,您回头再辛苦一趟吧,我——我还没有打下钱来呢!”
也许有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涨满了,用低缓的声音说过后,就含着笑,恭敬地打着躬,那个警察也没有说一句话,转向别的地摊去了。他就又把头钻了进去。
太阳又沉下些去,把树的阴影映成更高大的铺在地上,一片荷塘被嘈杂的声音搅成污浊的了,晚风飘着;汗水还是湿透了他的全身,想到了这一天,也许就打了一个寒战。
鸟和树
鸟的王国该是美丽的吧,不然怎样会引起那个老雅典人的憧憬?(这是希腊的喜剧家阿里斯多芬在他的剧作《鸟》中暗示给我们的)佛朗士又说到企鹅的国度,但是在真实的世界上哪一个角落里,有这样的国家呢?治理各国家的虽然也用两只脚支持他们的体重,可是他们既不能飞,又不能唱;但是他们是万能的人类中的万能者,承受万人的膜拜和爱戴,役使万人,也使万人成为孤寡。
使人类添加一分幸福一分喜悦的,该不是人类本身的事。清晨,窗外的鸟声就把我从烦苦的梦境中抓回来了,我张大了眼睛望不到;可是我的两只耳朵,全被那高低的鸣啭充盈了。被露水洗清的高树,巨人般地站在我的窗前,使它的枝叶晃动的,该是那跳跃的,飞翔的大小的快乐的鸟呢?如果我有双羽翼,也该从窗口飞上枝头了。可惜我那暗哑低沉的音调,即使是一只鸟,也只好做一只不会歌唱的含羞的鸟。
是什么样的叫出那清越的高音,是什么样的叫得那么曲折婉转?是什么样的叫得那么短促那么急,更是什么样的叫得像猫,又像一支哀怨的洞萧?还有那快乐的,细碎的,忘却人间一切苦痛的,在为那不同的鸣叫击着轻松的拍子。以不同的心和不同的声音高啭低鸣的众鸟啊,都不过使这个世界更丰富些而已。
可是当我站到树的下面,以虔诚的心想来静聆它们的鸣叫,我的身影就使它们惊逃飞散了。这却使我看到它们华丽的羽毛,翠绿的,血红的,在蓝天的海上漂着,我极自然地心里说:“山野间怎么能有这样好看的鸟!”——随即领悟到鸟对于人类的厌恶不是无端的了。
是的,人类惯于把一些樊笼和枷锁加在其他生物的身上或颈项上,只是为了自己的贪欲,所以鸟该是不爱人类的,可是它却爱树,那沉默的大树伸出枝叶去,障住了阳光,也遮住风雨,可以安置它的巢,也可以供它短暂的休憩。它站在山边,站在水旁,给远行人留下最后的深刻的影子;招致仓皇的归鸟,用残余的力量,迅速飞向枝头,它就是那么挺然地站着,那臃笨的身躯抵住风雨的摇撼,小小的鸟啊,在它的枝干间自在地跳跃。
如果我是一株树啊,我要做一株高大粗壮的树,把我的顶际插入云端,把我的枝干伸向辽远。我要看得深远,当着太阳沉下去了,我用我的全心来迎接四方八面的失巢的小鸟,要它们全都栖息在我的枝干间,要它们全能从我的身上得着一份温暖,用我的汁液作为它们的养料,我还为它们抵挡风雨的侵蚀,我想那时候它们该真心爱我了,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属于使它们厌恶的人类中的,我失去了那份自私和贪鄙,为了小鸟的幸福我情愿肩起最辛苦最沉重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