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
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
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
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
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的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来。
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
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的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的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的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学生,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慢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
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的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的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已睡熟,因为银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我不爱听,我不是你的媳妇”等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