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六年裴多菲在写作《云》组诗时,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就他当时的世界观的发展来看,还不能正确地解释社会生活的现象,更不能正确地解释和掌握社会发展的规律。裴多菲对人民的力量估计不足,这是他产生“绝望”的主要根源。一八四六年底,裴多菲结束了他的短暂的“淡淡的哀愁”,并以实际行动开始向革命迈进。他组织起“十人协会”和匈牙利第一个作家团体“青年匈牙利”,出版了宣传民主思想的《生活景象》杂志。作家协会和“十人协会”的建立,增添了他从事革命活动的力量。他的“孤独”与“哀愁”逐渐减弱,革命的毅力日益增强。这一时期,他不仅从事“诗歌革命”,而且对祖国的前途深为关心。在他起草的“十人协会”的纲领中明确地指出:“……我们不要在国家这只破鞋子上,永远用补丁上面打补丁的方法来修理了,我们要把国家从头到脚修饰一新……”这就是说,裴多菲反对贵族资产阶级的改良运动,要求实行彻底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一八四六年十一月间,裴多菲写下了誓死同暴政决战、歌颂古代叛逆者的诗篇《灵魂不会死亡》,他把自己比作罗马共和主义者、杀死暴君凯撒大帝的开西乌思,比作十四世纪瑞士的爱国主义者威廉·退尔,又比作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卡米列·德慕朗:
我相信,灵魂不会死去,
但它不能跨进另一个世界,
只能在下面,在大地上停留,
在大地上生存,在大地上流浪。
我就生活在他们中间。我记得:
在罗马,我愿意是开西乌思,
在瑞士,我愿意是威廉·退尔,
在巴黎,我愿意是卡米列·德慕朗……
在这里,我也许要成为什么人呢!
一八四七年裴多菲的创作跨进了一个新的阶段,确定以政治诗为主体的新方向。一月至二月间,他写下一系列的具有强烈爱国思想的抒情诗。例如《男人,应当有男人的骨气》、《致十九世纪的诗人》、《宫殿与草棚》、《我是匈牙利人》、《悲哀的夜》以及《狗的歌》和《狼的歌》等,就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他在《男人,应当有男人的骨气》一诗中,表达了他不愿做奴隶的信念:做人就要有做人的权利,不能像傀儡一般地被别人摆弄,更不能听信命运的支配。他号召人民要行动起来,他反对只说不做,而且要坚持自己的原则。正如他在本篇第三节中所说:
男人,应当有男人的勇气,
有自己的原则和自己的信仰;
也许当你说出了这些真理,
你的头颅会落到断头台上。
为了一片面包出卖自己,
他永远被后代子孙瞧不起;
你要牢记这样一句话:
“我虽然穷苦,但我独立!”
裴多菲热情地为反对殖民政策和封建制度而斗争,要求废黜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他十分称赞十八世纪法国革命斗争,认为这不仅是在口头上,而且是在实际行动中改造旧社会的伟大创举,是“一把大斧子在巴黎广场上将路易的头砍下”(《反对国王》)的重大事件。一八四七年二月,裴多菲写下了歌颂一五一四年匈牙利农民起义领袖多热·久尔吉的诗篇《为了人民》,开头就向贵族地主阶级发出这样的挑战:
人民还在要求,你们快给他们!
难道你们不晓得,人民是多么可怕?
一旦起来,他们不再要求,而是夺取!
你们没有听说过多热·久尔吉这个人?
你们在烧得火红的宝座上把他活活烤
死,
可是你们永远烧不死他的勇敢精神,
因为他本人就是火;你们可要小心:
这火焰能把你们骤然间化成灰烬!
诗人在《为了人民》一诗中提出一系列的问题,质问统治者:“为什么只有你们有权利?”、“为什么你们有这样的特权?”,人民在流血流汗,创造出来的财富,却为特权阶层私有;劳动人民用双手开采出来的财宝,却装进了特权阶层的仓库。他的诗歌创作揭露了社会的黑暗,抨击了横征暴敛、巧取豪夺的大贵族地主阶级的罪恶。裴多菲还力求运用通俗易懂、明白晓畅的诗歌语言进行创作,以便在群众中得到较广泛的流传,起到唤起群众改造社会的作用。所以他的诗歌的人民性,不仅表现在他采用民歌体写诗,而且他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和劳苦大众一起观察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号召群众走出“草棚”,组织起来手持钢叉、铁铲、镰刀……,打倒“宫殿”;用一条时髦的领带——绞绳,把他们统统吊死:
亿万人民哟!你们走出茅屋,
奔向战场!
拿起你们的镐头、铁锹……
抡起佚铲!
——《光荣的大老爷们》
诗人的预言完全正确。一八四八年爆发的革命战争,不正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农奴们同贵族地主阶级进行斗争,放火烧掉庄园,平分地主财产,吊打恶棍,于得热火朝天吗!所以诗人在三月十五日佩斯起义前夕所写的《光荣的大老爷们》一诗,就是号召贫苦农民起来,同贵族老爷们进行斗争,鼓励他们用生产工具同压迫者厮拼。我们且看这首诗的第五节吧:
一千年以来,老爷们靠我们养活,
已经胖起;
现在我们的狗胖起来了,吃的是
他们的尸体!
我们用铁叉把他们挑起来,
抛进垃圾堆,
在那里,让野狗们进一美餐,
吃得丰美!
把群众的语言加以诗化,这是裴多菲的政治鼓动诗的一个特点。他采用流畅易懂的大众语言,而且没有破坏诗的形象。全诗明朗爽快,内容扎实,语言锋利,采用古老民歌形式,易于群众背诵。他的政治诗多么锋芒毕露和一针见血啊!
裴多菲在三月佩斯起义时期所写的诗,高度概括了匈牙利人民起义的重大的历史意义。他领导的佩斯起义是匈牙利历史上一次巨大的飞跃,动摇了大贵族地主阶级的长期统治,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了道路,为一九一九年匈牙利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打下了深厚的思想基础。在一八四八年革命前夜,裴多菲就以喜悦的心情迎接革命的来临:
一八四八年!一颗新的星,
出现在空中;红色的光线
投射到黯淡的自由的脸上,
使生命获得了复苏的力量。
——《一八四八年》
裴多菲称一八四八年革命为“新的救世主”,它降临人间,像“战场上的鹞鹰拍击翅膀,狂喜地飞翔在大气层中”,给人类带来幸福和希望。他把自己的一切希望和理想,同革命紧紧地连在一起。他把奴隶们看成是能够使腐朽的社会求得再生的惟一的力量。在汹涌的革命浪潮中,诗人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必须举起宝剑,砍断铁链,才能获得独立与自由,胜利必须以鲜血来换取。但是在革命的紧要关头,大贵族地主阶级反对革命,甚至那些中等贵族和贪生怕死的农奴也动摇起来,正如裴多菲在《民族之歌》第三节中指出:
假如有谁把他渺小的生命,
看得比他的祖国还要贵重,
祖国需要时,他不肯战死,
那他太下贱,太卑鄙无耻!
按照匈牙利文的意思“民族之歌”也可解释为“国歌”。实际上,在奥匈帝国与霍尔蒂反动统治时期,《民族之歌》在匈牙利人民的心目中,已经成为非正式的“国歌”,它鼓舞着人们为祖国的解放前仆后继,流血牺牲。就诗的形式来说,诗人是采用古老的民歌形式写成的,其诗情越来越激昂,笔锋越来越锐利,在内容、情节、布局、韵律等方面,都在每节最后的复句中达到了高潮:
向匈牙利人的上帝宣誓,
我们宣誓,
我们宣誓:我们
不再继续作奴隶!
“我们不再继续作奴隶”,这是全诗最要害的句子,是全诗的灵魂,也是裴多菲发动三月十五日佩斯起义的目的。裴多菲在民族博物馆前朗诵时,起义队伍中高呼的口号和佩斯街头贴出的标语,皆为“我们不再继续做奴隶”这一诗句。这说明全诗的高潮在于每节的末句,它标志着起义群众的战斗目标。
裴多菲在佩斯起义的日子里所完成的诗篇,例如《民族之歌》、《一八四八年三月十五日》、《自由颂》、《大海沸腾了》、《给国王们》等,被后人称为“三月诗章”;它们是裴多菲诗歌作品中的精华。这些作品不仅是诗人参加革命斗争的真实的记录,而且是他以不朽的艺术手法,高度地概括了起义时期的社会特征,塑造了各民族团结一致、为摧毁封建制度而战斗的集体的英雄形象。他在《自由颂》一诗中,就表达了匈牙利人民共同奋斗的决心:
不要怕!我们保卫你……我只说一句:
举起你的大旗,挥舞你的大旗!
千百万大军跟在你后面进击。
我们准备阵亡,或者获得胜利!
假如我们一个不剩地死了,
深更半夜,我们爬出墓园,
我们一群幽灵……同那些
取得胜利的敌人死拼一场!
正如裴多菲在《准备好吧,我的祖国!》一诗中,悲痛地陈述匈牙利人民的苦难历史:“我们的眼泪,好像是第二道多瑙河,一直流经我们的祖国”,“三百年以来,哈布斯堡王朝残酷地统治着我们的祖国。”从那时起,匈牙利的国土四分五裂,没有统一的意志,更没有统一的思想。
在佩斯起义后的一段时期里,裴多菲的诗歌创作集中指向国王,鞭打封建社会最高的统治者。他这方面的代表作品有《给国王们》、《国王与刽子手》等诗篇。裴多菲把历史故事与现实的讽刺题材巧妙地结合起来,不仅引起匈牙利人民对自己苦难的历史的回忆,而且加强了诗的战斗力,促使人们积极地投入当前的革命洪流中去。《国王与刽子手》就是一首以历史题材写成的优秀的诗篇;不仅它的内容较好,而且形式也较新颖。这首仅有三十六行的小型叙事诗,把国王与刽子手的淫乱、残暴、狡猾与专横等方面刻画得淋漓尽致:
妄自尊大的国王
在宝座上昂首高坐,
老爷们(下贱的侍从们!)
环护他,舔着他的手。
同时诗人兴之所至,感情激奋,对人民起义倍加称赞:
宝座开始摇晃……
难道是地震爆发?
地震:这是人民起义!
它明显地日益扩大。
于是诗人以欢快的笔调抒发他对人民起义的无限赞美的情感,描写了人民起义的威力:
像河水冲破堤岸,
人民挣脱了铁链,
砸烂后铸成武器,
人民手中紧握刀剑。
裴多菲从匈牙利历史传说中寻求诗歌创作的题材,揭露历代封建王朝皇帝的背信弃义和奸诈行为,以及国王的无人格的丑态和残暴,除了《国王与刽子手》以外,这一时期他还写下《国王的宣誓》、《康多和他的战友们》、《刑场》以及《邦克总督》等诗篇。借古喻今,是诗人写作这一类小型叙事诗的目的。其中有的写得很成功,很精悍,有人物活动、对话、旁白,诗人自己的插话,抒情味很足。
在以历史题材创作的小型叙事诗中,《邦克总督》却是一篇优秀的作品。它的主题是揭露国王狡诈阴险和出卖人民的利益。邦克是十三世纪安德烈二世统治时期匈牙利的一个总督,他为匈牙利人民复仇,密谋杀死了德籍皇后——安德烈二世的妻子盖尔鲁特(1185?—1213年)。诗的情节简单,故事动人,描写细致,很有抒情气氛;采用民歌体写成,又很有文采,每个句子都是那样的和谐:
安德烈二世是一个
软弱无能的国王,
上帝给他创造了
一副怯懦的心肠;
他的妻子操持国政,
开始治理这个国家,
她乘着一辆快马车,
到全国各地视察。邦克总督这一题材,曾经引起在裴多菲之前的匈牙利作家们的重视。考托诺·尤若夫就写下了与裴多菲的叙事诗同名的大型悲剧,直到现在,几乎每年都在布达佩斯民族剧院上演;它展现出匈牙利人民遭受德国侵略者欺凌的真实的历史。
裴多菲后期的政治抒情诗,紧密地配合着民族解放伐争胜利的步伐,描写了匈牙利人民在胜利进军中英勇奋斗的悲壮场面。在他的后期的诗歌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人民战争的多彩画面。他以满腔的革命激情讴歌了匈牙利人民英勇战斗的雄姿,无情地揭露了哈布斯堡王朝的侵略和灭绝人性的凶残。在这方面,我们且看他的优秀诗篇《生存或者死亡》一诗:
从喀尔巴阡山到多瑙河下游,
一阵粗野的风暴,一阵怒吼!
匈牙利人血迹斑斑,披头散发,
在暴风雨中屹立,和风暴搏斗。
诗人满怀信心地预示正义战争必胜的光明远景。这一时期的作品,他开始把个人的抒情和对民族解放与独立的讴歌结合起来,一种显明的战斗特色开始形成,反映了欧洲战争中的重大问题,揭示了民族矛盾的本质:
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德国人、斯
洛伐克人、窝拉基亚人,
为什么你们总是狂咬匈牙利人?
从土耳其和鞑靼人入侵,直到今天,
匈牙利人总是紧握军刀保护你们!
——《生存或者死亡》
但是,在匈牙利境内的少数民族,例如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德国人、斯洛伐克人、窝拉基亚人等受奥地利皇室的挑动,曾一度反对匈牙利革命。裴多菲总是以诱导的态度,使他们认识到民族矛盾的本质。但是在一八四八年匈牙利民族解放战争中,塞克列人却表现了英勇的战斗精神。他曾写下两首诗歌颂他们:
起来,塞克列人,向敌人冲锋!
危害你们,也同样危害我们,
让我们砸碎共同的铁链吧!
我们上了镣铐,不久就该是你们!
匈牙利自卫军连续作战,不断取得胜利。十月七日,自卫军把援助耶拉契奇的奥地利军队层层包围起来,并迫使他们缴械投降。十月十日,匈牙利自卫军追击那拉契奇军队的残部,直逼维也纳瓮城之下。裴多菲的父亲彼得罗维奇·伊斯特万这时已经五十八岁,他仍然作为护国军的旗手战斗在奥地利的边界线上;裴多菲在那里同他父亲相遇,写下了著名诗篇《老旗手》:
这个年老的旗手是谁?
他竟那样热情,英勇无畏……
我骄傲地注视着这位老人,
这老旗手就是我的父亲。
热情的彼得罗维奇,身负重病,“从桌旁到床边,慢 慢地移动,却十分勉强”,然而又是什么力量使他奔赴战场,在青年的队伍中奋勇当先呢?因为他,
一贫如洗,没有任何财产,……
只有穷人才热爱自己的国家。
裴多菲以无限崇敬的心情描绘他父亲死后应得到的荣誉:
难道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只能听到你死后光辉的荣誉;
我的眼泪是晨露,落在你坟上,
你的荣誉是晒干晨露的太阳!
裴多菲作为一个战士和爱国诗人,具备了对革命前途正确的判断能力。他憧憬未来,充满信心地号召匈牙利人民继续向革命迈进。诗人生活在斗 争的激流中,内心不能不引起对时局变化的强烈反响,因此他的诗歌的调子变得越来越激昂,战斗性越来越强——
喇叭鸣,战鼓响,
冲锋队准备上战场。
前进!
子弹呼啸,军刀击响,
鼓舞匈牙利人永向前!
——《战歌》
《战歌》是匈牙利护国军军歌的歌词,是应科苏特的约请而写的。情调悲愤
激昂,说出了全体匈牙利官兵们内心的话语。我们再看这首歌词的第四段:
脚下是血染的大地,
战友们被流弹击毙。
前进!
宁肯在战斗中阵亡,
我们决不屈膝投降。
前进!
全篇歌词的最后一句是“假如需要我们牺牲,就牺牲,让祖国永存”。临近决战时,他的诗越来越发挥了它的战斗作用。他的政治抒情诗比较准确地描绘出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匈牙利资产阶级革命的爆发、发展、失败的全部过程。它们的不朽的价值所在,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