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张爱玲
当黑绿色的海水裹着各种欲望与不舍,离开了码头,黄素琼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裹着小脚的大家族小媳妇,而是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儿,她期待着遥远的英国能给她带来焕然一新的生活。
她给自己取了个颇具文艺气息的名字——黄逸梵,大约换名字的瞬间多少有种改头换面的感觉。她不再是她了,而是一个二十八岁的自由女性,身边跟着的是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姑子张茂渊。如果说这桩婚姻还有什么令人惊喜的话,也许就是在丈夫令人失望过后还能与小姑子成为知己。要女人成为好朋友真不容易。张爱玲自己写文的时候也这样说道。女人与女人不太可能过于亲密,因为她们有较多瞒人的事情。
但女人与女人之间,一旦共享了私人秘密,感情便云蒸霞蔚起来。女人的友谊其实可以很持久,只要中间没有男人横亘其间。
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生养她的祖国,离开熟悉的一切,投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只为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她走后,对两个孩子来讲,影响并不太大。张爱玲曾经在《私语》里这样写道: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从前有句老话说,从来只有想孩子的父母,没有想父母的孩童。话虽然说得过于绝对,然而对于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来讲,却又有着令人心酸的真实。因为小煐小魁们太小了,还不懂得何为相思。母亲的离开对他们实在没有太大的影响,他们日日照常在院子里荡秋千,老保姆何干每天必定带着他们去一趟公园,这是黄逸梵走之前定下的规矩。
对于家的感觉,也许何干给予的比她还要具体实在。
这个少言寡语的老妈子总是践行着她所认定的一切,每日清晨当小煐醒来的时候,她会用舌头舔一舔小煐的眼睛,她说清早的吐沫有元气,对眼睛好。不过她做这一切自然是等太太离开家以后的。因为她知道黄逸梵一定反对。
家里的佣人虽然不太希望太太出走,但黄逸梵的离开却又给了他们行动做事的自由。这一阶段对整个家来说,实在是安静而宁馨的一段时光。张志沂起先独自去姨太太老八那里——老八是堂子里的说法,其实就是老鸨养的第八个女儿,后来慢慢地没有妻子的管束越发放纵起来,甚至要带着张爱玲去老八的小公馆去。
也许,几岁的孩子已经有种朦胧的预感——母亲的出走大概跟这个什么姨奶奶有关吧?因而,她几乎是本能地反对,哭着说不要去,一双小手扣住门框子不松手。张志沂一看来了气打了她,硬是抱着她去了小公馆。
其实,之前黄逸梵在家的时候,他便偷偷带她去过,下人们很是担心,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别告诉她不就完了吗?如今她早已在万里之外,还想管得住他的身与心吗?
张爱玲跟着他到了小公馆里,他立在楼下直着嗓子喊:“下来,来客啦!”姨太太老八袅袅娜娜地从楼上下来,又瘦又小的身形让她看起来显得弱不禁风。她比张志沂大几岁,跟着他的时候已经不小了,样子虽小巧玲珑,但瘦削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憔悴。
张家也好,黄家也罢,甚至李家的亲友,都搞不懂他为何会看上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黄脸婆”。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只有张爱玲洞穿了这个小秘密。她后来在自传体小说《雷峰塔》里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张志沂喜欢瘦削的女人,无论是妓女还是姨太太统统差不多,眉眼间怎样看都有点黄逸梵的影子。
也许,内心里他爱她还是多一点吧?否则何以要到处寻找那么一丁点相似?因而,他不介意老八比他大几岁,这些不是他要的重点。
黄逸梵走了没多久,旧历年一过,姨奶奶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入了张家的门,代黄逸梵行驶女主人职责。
老八来了以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幼小的张爱玲已经记得许多事情,那么早慧的她在《私语》里这样写道: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袴,雪白的偎依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晚上带我到起士林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
这是张爱玲记忆里颇为热闹的场面,她因为喜欢有人声有人气的地方,那种烟火气让她迷恋了一辈子,哪怕到了晚年离群索居的她依然对这种人间的味道感到很有兴味。
她是喜欢姨太太的,尽管心里每想到这个便隐隐有些不安。是啊,哪有母亲刚走就立刻接纳另一个女人的?但,她确乎如此。姨太太缘何那么“抬举”她忽略弟弟,原因她在小说中全部交代了。
大约觉得儿子终归是继承家业的,而女儿就不是了,无论怎样抬举她将来总是如同泼出去的水,翻不上天。再者,家中人人都宠着弟弟张子静,这位姨太太想要拿出点威风也好,出于逆反的心理也好,便对小少爷爱理不理,反倒是对大小姐张爱玲百般疼爱——虽然这疼爱里有些虚假,不过是为了在她的父亲张志沂面前邀功。然而,到底是疼爱。因而,张爱玲内心里对她并不反感。
姨太太故意跟她一起穿着母女装,四处游逛,倒是恍惚中有种真母女的感觉。这种亲密很多年后她还一直记得。姨奶奶有一次花了大钱给她做了一件当时顶时髦的衣服,张爱玲的心立刻被“收买”了。
这位被张爱玲形容为“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前刘海”的姨太太,向她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你母亲?”
“喜欢你。”张爱玲这样告诉她。姨太太满意地笑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尽管她花的还是她父亲的钱,可有着这份心就难得了。张爱玲终其一生都对别人的一点小恩惠记忆犹新,她在晚年写给好友邝文美的信中就曾说到她是个对友情之类没有太多要求的人,别人的一点好她就感到满足,有时甚至感到一丝惶惶然。
姨太太的到来让张家改变了不少,除了热闹的人气外——姨奶奶从前堂子里的好姐妹很喜欢到她家来做客,一群女人叽叽喳喳,不改堂子里会应酬的本色,谈笑往来,家倒是喜气了,就是少了点庄重在里头。
但,好歹像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