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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视李致富第七日,终于出现状况。
那日李致富下班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只狗,志明在望远镜中看得清楚,一只苏格兰牧羊犬,毛皮干净漂亮。李致富似惶惶然,在公寓门口徘徊不进,几次挥舞公事包赶狗,那只牧羊犬却不动如山,蹲伏着昂头看他,姿势活像监狱看守长。
志明放下望远镜,由旅社后门出去,绕了一条巷假意经过那栋老旧公寓。
“啊,是你!”李致富如见救兵地大叫。
志明故作意外,“李先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我住在这儿,”李致富扯住他衣袖,“能帮我瞧瞧这条狗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了?”
“不知道,我下班时它不知从哪儿开始跟着我,赶也赶不走。”李致富看眼一脸忠心耿耿的牧羊犬,语带遗憾:“这条狗好漂亮,大概是有钱人养的吧?可惜,我住的地方禁止养狗……请问,你能带走它吗?”
“你忘了,”志明提醒他,“我只是来旅游,在这逗留不久。”
“对哦,瞧我这脑袋!那……只好把它丢这了,希望它不会跟着我进公寓。”
志明说:“我看看。”他伸手摸摸牧羊头的头,对方屹然不动,任志明摸至脖颈,翻看它的项圈。
“项圈上有联络方式,”他指与李致富看,“它的主人看来很宝贝它。”
“太好了,你能帮我打这个电话吗?”
志明想想,“不,还是你打吧。”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今天纯属多管闲事。
两人依项圈上刻有的手机号拨过去,志明在旁听李致富结结巴巴报上这儿的地址,不禁寻思以这人的个性怎会找了一份业务销售的工作?
未到十分钟,巷口一声急刹车,一辆红色跑车风风火火地闯入两人视野,李致富张口结舌,凑到志明耳边小声道:“那个……是法拉利吧?”
志明答:“没错。”话音未落,跑车上的时髦女郎便急急推开车门,带着一阵香风掠过他们身边,搂住狗的脖子直唤“史蒂夫”。
那女子与爱犬亲热完毕,起身,戴在墨镜后的美眸直接略过志明,朝李致富露出大大的笑容:“李先生是吗?这回真是多亏你帮我找到史蒂夫,若再一分钟没消息我便会疯掉。”
“不,没什么……”李致富显然未接触过这般标致的人物,一时手足无措。
“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妙女郎的热情并未因他寒简的衣着及身后老旧的公寓稍减半分,“这样吧,我做东,好好答谢你一次。”
“不,不用了……”
志明任那两人纠缠不休,悄悄退去。
他心中觉得奇怪,回旅社见到春娇,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春娇反问:“哪里奇怪?”
志明说:“那女子眼中似乎只有李致富,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春娇冷笑:“王志明,你当自己是潘安再世么?就你这模样人人都得注意你?”
志明气结。
第二日又见到那辆红色跑车,在狭窄的巷道将喇叭按得震天响,便见对楼李致富扯着领带慌慌张张地奔下楼,志明在望远镜中见这可怜男子站在车门旁抹汗求饶,车内的娇娇女却格格直笑,他不禁同情起李致富。
莫名撞上这么一个莽撞行事的娇小姐,可别让女友误会才好。他下意识望向二楼,还好,并没有女子出来张望。
志明远远见过李致富的女友爱咪几次,印象中是个长发披肩的温婉女子,深居简出,偶尔上阳台收晾衣物。
第三日,李致富早早下楼,头发梳得锃亮,站在过道口理了三次领带才左顾右盼地朝巷口走去。志明探头,远远便瞧见巷口那抹亮眼的红,他不由怔然。
冷不防一只手从他掌中抽走望远镜,春娇看了几眼便冷笑:“好一副油头粉面,还不如原先瞧得顺眼。不过几日而已……哼!”
志明看她,“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天上掉下块馅饼,这穷小子傻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与那娇小姐搭上,至少可少奋斗几十年,旧人自然便抛在脑后,换了你也会如此。”
“我不会。”
春娇斜斜睨他。
志明说:“我真的不会。”
春娇一言不发与他对视,半晌放下望远镜,“是,你不会见财起意,你只是软弱。”
一句话狠狠击中志明心脏,他脸色发白,转身去取外套。春娇在他身后冷言冷语:“你终于也有点脾气了么?”
“我睡不好,想出去透透气。”志明头也不回。
春娇讽笑,“地板太硬?”
“是我做噩梦。”志明拉开门走出去,进了电梯才长吁一口气。胸口仍是隐隐作疼,并非气愤,而是……心疼。
志明一向没什么脾气,会对他冷嘲热讽的都是他认为不重要的人,而重要的人决不会出言伤他。纵使春娇如此待他,志明还是生气不起来,因为他再清楚不过,令这女子变得如此偏激的罪魁祸首……是谁。
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心不在焉地走了数个小时,不知不觉又转到湖边。志明转首四顾周围水气氤氲的江南染绿,陌生,仍是陌生,他无从得知春娇一遍遍绕着湖岸流连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低下头,转身回到来时路。
距前次遇到李致富的街心公园不远,志明瞥见路边停一辆眼熟至极的红色跑车,不由停步。透过西餐厅的玻璃窗,角落处撩发轻笑的女郎面容模糊不清,然而她对面背对门口而坐的男子志明一见便知。他低头看看表,十一时刚过,距平常公司正常的午休时间尚早,李致富怎会出现在这?
志明踌躇片刻,推开玻璃门若无其事地寻了李致富侧后方的一桌坐下。两桌间隔个一人高的装饰瓷瓶,他并不担心会被对方发现,相反,他更为李致富担心。
除却春娇的原因,志明本身便对这笨拙男子有好感,自然就觉得那娇小姐古怪了。
隔着瓷瓶,李致富结结巴巴地说了个拙劣的笑话,女郎却很捧场地咯咯笑个不停,李致富得了鼓励,口齿愈发流畅起来。志明想这男子怕已给现实压抑太久,难得受到别人关注,未免有些忘形。
谁知道呢?如果这鼓励来自他的师长或上司,李致富兴许就不是今日的李致富了。
志明忽觉难过,他从未为钱财烦扰,潦草日子虽然也尝过,却全无为生活所迫的焦虑感。他到底不是李致富,又怎能了解他的感受呢?就算他被那娇小姐猫逗老鼠般迷了眼,志明也无法责怪他。然而他还是较为喜欢那个在公园长椅上对他絮叨生活琐事,却仍未失却生活勇气的羞涩青年。
正出神间,瓷瓶那头的男子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没想到,甄小姐您竟是我们公司客户的女儿……”
“没想到吧?”甄小姐得意地道,“不仅如此,你们公司的总经理当年还是我爸的手下呢,若没有我爸帮忙,那老男人哪能这么快就自立门户?你看今日我拉你出来时他的表情,真是笑死人了!”她咯咯笑了一阵,突然探身问李致富:“喂,你刚说的煨白薯真有那么好吃?”
“真的,烧完菜后,存有余热的灶里扔了几个白薯,过些时候拿出来,那味道香得让人连焦黑的外皮都恨不得吞下去。”
“可我没过用木柴烧菜的,锅放上去不会塌下来吗?”
李致富道:“那也是我年幼时的事情,如今城里自然没有人这般做菜了。”
“真想看看。”甄小姐喟一声,托腮凝视李致富,“你这人挺好玩的,我身边就没这样的人。嘿,我问你,你有女朋友了对吧?”
志明的咖啡杯不由停在唇边。
一阵静默,然后他听到李致富小声回答:“没有。”
志明闭了闭眼,将咖啡放下,起身离开。
推开玻璃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甄小姐仍是托腮目不转睛地凝视李致富。扬眉间,脸上恣意娇嗔的神情已不见。她意味深长地一笑,眉间几分讽色,几分苦气,那双眸子更是流光溢彩,妖魅异常。
志明不由停步,再看时,却仍是那个巧笑倩兮的娇媚女郎。
此时又来一位客人,志明让开门口位置,迎面而来带着清爽水气的和风吹不去心中的重重疑虑。
要不要将今日所见所闻告诉春娇?志明几乎能想像她又会挑起双眉冷笑着说些“瞧吧,我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之类的话。她的性子已够偏激,私心里,志明并不愿推波助澜。
他决定再观望些时日。
次日是周末,出乎志明意料,红色跑车并未出现在附近,就连李致富也在昨日回家之后闭门不出。
志明等至日落,对楼203室死气沉沉,毫无动静。他有些担心,问春娇:“我是否该上门查看?”
春娇自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戴上茶色眼镜抱胸踱到窗前,仅扫了对楼一眼唇角便泛起冷笑,“……现在还不到时候,没你的事。”志明看她一眼,忽觉她唇边笑容像极昨日甄小姐那一笑。
妖气十足。
再一日情况依旧,志明坐立不安,脑中设想种种可能:是那甄小姐有心戏耍李致富令他意志消沉?抑或李致富回家与女友摊牌,双方正在冷战?更有可能……
他再也坐不住,出旅社照老法子来到巷口早餐店,店主夫妇正在准备午后要卖的甜点,志明进门便问:“老板,你侄子前些日子不是捡了一条狗?”
“有吗?”胖老板眯起眼,“你这么一说……似乎几天前是看到一只挺神气的狗跟着他回家。”
志明说:“是这样的,那天我刚巧路过看到这事,顺手拿了手机帮你侄子拨狗主人的电话,今天人家要找他,信息却发到我手机上。你有没有他的电话?”
“还有这事?”胖老板猛地睁大眼,“该不会,你说的狗主人便是那个开跑车的女仔吧?”
志明看他一眼,“我不知道,什么女仔?”
“没事,没事,我这就给你找去。”胖老板嘿嘿一笑,边在柜台抽屉中翻找边嘀咕,“那小子不知交了什么好运……还好爱咪少出门不晓得这事,否则非哭死不可……”
他翻找半天,最后一拍脑门,从墙上密密摩托车便笺纸中撕下一张,“原来记在这,家住得近,这号码压根没用过。”
志明道谢接过,“明天的十分早点,还要麻烦你打包了。”
“放心,难得你们旅团如此青睐小店的食物,我一定早早准备好,你过来拿就是。”
志明含糊跳过,一出店门便拨纸上的号码,电话机响了许久,无人接听。再拨手机,提示音说未开机。志明站在街上呆了半晌,只得转回旅社。
第四日,志明打了三次电话皆未果,他坐在窗前望了对楼半日,霍地起身。
“你想做什么?”书桌前的春娇头也不抬。志明一言不发,她见状推桌立起,“我已说了,时候未到,你听不懂人话吗?”
志明定定凝视窗外,不看她。
春娇大为恼火:“王志明,过去该你硬气时不见你站出来,现在为了一个烂人李甲,你倒……”
志明忽地探身出窗,低呼一声:“出来了!”
春娇闻言也戴上茶色眼镜,对面公寓门口果真出来一人,摇摇晃晃地朝巷口走去,正是李致富。
她一推志明:“发什么呆,你不是想找他吗,现在可以去了。”
志明如梦初醒,飞奔下楼至巷口,竟已不见李致富,他闯进早餐店:“老板,你侄子刚往哪个方向走了?
胖老板呆呆一指左边的路,“那小子模样怪怪的,我叫他也不应……”志明已冲出店门。
他沿左边的路奔去,终于隔段距离瞧见那人影。李致富身上套一件皱巴巴衬衫,不见领带,头发乱糟糟似多日未梳理,仔细一看,他竟是赤脚走在道上。
志明心知蹊跷,脚下越发使力,可奇怪的是,前头那人看似摇摇晃晃步履不稳,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见缩减,反而越拉越开。志明追他至西湖附近,又失去了他的踪影。他不敢怠慢,沿堤岸寻了一遭,忽听前头扑通一声,赶去时正瞧见将近消散一圈涟漪。
“再不跳下去救他就来不及了。”突然一人在他身后说,志明吓一跳,不知春娇是何时跟来。
他说:“我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没搞错,难不成你那些女友都是旱鸭子?”
志明想问她如何知道,眼下却不是这时候。他三两步跳下堤岸,在桥洞下寻了几人出来,春娇在堤上看得真切,一见那几人打猛子下去的姿势便知是好手。她问复又攀回堤上的志明:“那些人是谁?你怎会找到他们?”
志明答:“这堤下平日里就藏着一些大叔,我天天送他早点,自然就认识了。”
“什么大叔,你直说是流浪汉又不会怎样。”春娇哼一声,“你倒是与谁都混得来啊。”
志明不答,一昧看着堤岸方向。
湖中几人都是好手,片刻便把李致富拖上来,一按,肚里都是水。志明要给他急救,春娇猛拉住他:“你做什么?两个大男人嘴对嘴恶不恶心,退开我来!”
她摘下茶色眼镜随手往志明耳上一挂:“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
志明只觉眼前一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李致富身上却多了个水母似的东西,挣扎着要脱出来。
“留着你的臭命罢,阎王还不想收!”春娇叱一声, 手指飞快结个印,往李致富胸口一拍,那东西便又钻了回去。
“他怎样?”志明问。
“死不了。”春娇哼一声。
“他的样子很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会不会是杜十娘做手脚?”
春娇顿一下,忽然一笑,“你以为哪个是杜十娘。”
志明说:“那个甄小姐有些古怪。”
春娇又是一笑,伸手指点:“你还是去跟着那人吧!”
此时堤上已聚了一些围观者,却有一个长发女子只混在人群中看了一眼便转头离去,志明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他欲留下照看李致富,却被春娇扯了去。两人远远跟着那长发女子,对方步履从容,走至一僻静巷道才停步回头道:“鬼差大人,许久未见了。”
志明吃一惊,原来那女子并不是他所想的甄小姐,而是他远远见过几次的爱咪,李致富的女友。
印象中爱咪容貌并不出奇,可今日见她双目光彩流动,顾盼之间柔媚可人。她伸手扶住墙,志明鼻上还悬着春娇的眼镜,清清楚楚瞧见她周身泛起珍珠似的乳白光泽,身形晃动似有重影,仿若另有一人与其叠站一块,顷刻,那人轻轻跨步,就如走出大门一般脱出爱咪的躯体。
同时间,爱咪双目上翻,瘫软落地。
那人扶住爱咪肉身,让她靠坐墙边,抬起头来,发上的佩珞随之轻颤。只见她粉腮翠唇,凤目含媚,赫然一个画卷中走出的古装丽人,可眉宇间却有隐隐厉气教人不敢直视。
春娇说:“十娘,我们确实许久未见。阎王命你静心修养这些年,难道不能消去你的煞气半分?”
“我已收敛许多,”那古装女子平静道,“否则李甲自我寻到他那日便已死了。”
“可是你若发现我追来,仍会提前杀他对不对?”
“是,”杜十娘心平气和,美目转向志明,“这位公子是普通人吧?妾身似是见过,只是未料到地府今次会动用平凡人类。”
春娇哼一声,“廉价劳力罢了,这家伙与你一样软心肠,对那李致富比对他亲娘还好。”
杜十娘闻言静默,说:“妾身当真以为他今世会变。我寻到他之时,他与这女子交好,”她看一眼墙边昏迷的爱咪继道:“……贫贱不弃,为生计辛勤劳作。我徘徊观望数月,几近被他感动,基至想饶他一命。”
“可他还是没通过考验。”
“是,”杜十娘长叹一声,“我是逃犯之身,无法轻易附人,好不容易寻了个心思单纯的大小姐附身……仅仅三日!”
志明明白她想说什么,当初他见李致富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也是讶异万分。
“我真是有够傻!只看他贫贱之时不离不弃,原来并非不想,只是未找到更好的!”杜十娘又看一眼爱咪,“这孩子也怪可怜,李甲以为自己真被千金小姐看上,迫不及待与她摊牌,她心中生了怨恨,令我有隙可乘附上她身,可我并非要害她,彼时我便是爱咪,爱咪便是我,两人份的恨,我要借她的身一并讨回来!”
“那两****在屋里布下幻术,让李甲瞧见自己受尽炼狱之苦,尝遍切肤之痛,生生世世被我这恶鬼纠缠不得解脱!李甲受不住,很快就精神崩溃,眼看挨下去便要死了,可就算要死也不能脏了我的手!可惜,就差这么一步……”
春娇道:“同为女子,我也希望你夙愿得偿,只是职责所在,李甲的命还是不能给你。”
“……我明白,大人想必也观望许久,又放任我惩戒这负心人,这份心意,十娘心领。”
“这么说,你已愿意随我回地府?我自会与上头说好话,减轻刑罚。你走人间这一遭想必也圆了些许心愿,再静心修养些时日投胎转生指日可待。只要喝下孟婆汤,或者你想方便一些,到我部门来Delete键一按,什么李甲、什么爱恨情仇都成前尘往事,你自可清清爽爽去做人。”
“爱恨情仇?”杜十娘突地一笑,“这些东西,早就散了!这些年我已忘却当初投身恶鬼的心情,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愿再做人。我只知一事,找到这负心人,杀他,或不杀他,这便是我身为恶鬼的全部意义。大人说的话十娘并非不明白,只是失去这唯一意义,十娘还有何存活理由?”
“我这些年的鬼狱生活倒也有些收获,里头同我相似境遇的姐妹教我一个毒咒,只是太过狠厉,需以自身魂魄为饵,眼下倒是用它的时候。”她不紧不慢地说着,突地裙裾飞扬,浓密血雾从周身弥漫出来,很快便罩住她人影。
春娇在她语气不对时早已做了准备,见状仍是脸色一变,她叱声:“疾!”银链便凭空冒出,像条长蛇般照血雾飞去。
志明只见那链子交横串结,化作笼状将血雾笼住,任无形的血气怎样左冲右突,就是出不了银链禁锢。春娇不敢松懈,十指翻飞连连结出数个手印,口中也是念念有词,银链随血雾几次骤涨,最终仍是成功遏制其去势。
血雾顺着链笼疾旋,颜色越发浓烈,志明在一旁看春娇面色慎重,也不由紧张起来。接下便见链笼一寸一寸缩减,将笼中血光逼至一人大小,远远看去就如一个红色巨茧在挣扎扭动。突地,巨茧周身裂开无数口子,红色碎片纷纷化蝶飘落,于中露出杜十娘的面容。春娇也不为难,喝声“收”将银链收回。杜十娘踉跄几下,颓然倒地,面容如死木般枯槁,不复先前妖气逼人。
“怎会,怎会未成……”她双目无神地喃喃。
春娇反手抹去额上细汗,走至十娘面前蹲下与她平视,她说:“是谁教你如此歹毒的咒术?回去我宰了那王八蛋!”
十娘呆呆怔怔,恍若未闻。春娇见状叹一口气:“十娘,你很奇怪血咒为何做不出来?”
杜十娘这才看她。
“很简单,下这血咒必是恨某人至极,恨到不惜抛弃自我、抛弃全世界也要将那人拉下十八层炼狱。谁若想阻这血咒,下咒之人必将遇神杀神,遇佛戳佛,可是,你做不到。”
“你心中并非只有恨意,”春娇一指昏迷在地的爱咪,“你怜惜这女孩,不愿让李甲死在她手给她遭来灾祸,你也不怨我阻你复仇,然而最重要的是,你对李甲其实已无恨。”十娘浑身一震,抬头看她。
“正如你所说,你已忘却爱恨滋味,你知李甲并不值得你爱,之所以执着于他是因为你不愿否定自己过去所作所为。这意味着什么,十娘?这意味着你爱自己甚于爱他。你瞧,这些年在鬼狱的静思并非全无作用。”
“是这样吗?”杜十娘喃喃。
春娇见状又道:“我知你仍有些许不甘,这样吧,我与你做个约定,等这一世李甲阳寿终尽,我一定亲手擒他魂魄,令他十世不得为人,这样如何?你在地府待过,该知道这是多重的刑罚。”
“这是为何?”杜十娘微微动容,“你这样做,就算是鬼差也逃不了惩戒,你何必为我一个小小恶鬼做至这份上?”
“那是我的事,”春娇说:“你若真感到我的心意,就该早早忘了李甲,好好投胎做人才对。”
“十娘仍是不解……”
“没什么难解的,再说——”春娇一顿,倾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杜十娘美目微睁:“原来你是……”
“可明白了?我与你际遇相似,见你就如见我,虽然我运气稍好,可是定会帮你出气。”
杜十娘凝视她许久,缓缓福身:“到此份上,十娘再不领情,便是不知好歹了,十娘在此多谢大人心意。”
“无需客气,你这就回地府吧,我已关照手下接你,以后的事你莫管,安心静养便是。”
“十娘就此别过。”杜十娘又是深深一福,再起身时,身影已由浓转淡,最终化作一阵清风消弭无踪。
春娇目送她离去,转目瞥见志明神情,不由一怔:“你这是什么眼神?”
志明一言不发地将眼镜递还与她,眼角眉梢似上了层霜,神情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王志明,我问你做什么这副表情?”
志明说:“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你早知道杜十娘已找到李甲,知道她附身在甄小姐和爱咪身上,却故意放任她那么做。”
春娇看他许久,道:“是,那又怎样?”
“怎样?”志明反问,“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若晚了片刻出手救人,李甲早就被害死了。”
“王志明,你够了没?”春娇勃然大怒,“整日李甲李甲,他是你亲爹还是怎的,你这么关心他?”
“我不是关心他!”志明也难得大声,“若李甲死了,杜十娘罪无可赦,你呢?你将落个利用职权纵鬼杀人的罪名!你根本就想过后果!还有,为什么要应诺杜十娘让李甲十世不得为人?同情她也该有个限度吧,做什么连自己也牵扯进去?”
春娇气得粉面煞白,“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别忘了我与同你还有一笔账没清呢!”
“那为何不现在清?”志明说,“你对杜十娘说得好听,自己呢?女人为何都这样,骂伤了她们心的男人为疯狗,却偏要与疯狗计较,十足作茧自缚!”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志明愣住了,春娇自己也愣住了,她略显无措地瞧瞧自己的手,又看着志明白净面庞上迅速浮起的红印,双唇微启,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志明沉默下来,他看着春娇,黑幽的眸子瞧得她莫名心战。
良久,他移开目光,俯身将兀自昏迷不醒的爱咪抱了起来。
“你要去哪?”春娇不由脱口而出。
“……送她回去。”志明头也不回。
春娇呆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气恼、不甘、懊悔……千百滋味纷纷涌上心头,然而最深切的还是不安。不安……担心他就此离去,不再回头,冲动得想用拘魂索再次将他捆住,却莫名下不了手。
她已习惯他乖顺地跟在她身边,竟不知当他的背影变得如此陌生时,自己会如此不安。
“王志明!”她终于忍不住出声。
志明停步,回头疑惑看她。春娇心头大石蓦地落地,那道歉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小心你抱的人,若跌伤了她我可不饶你!”她胡乱说着,快步跟上前。
志明观察203室这些日子,今日却是头一回踏进。
略嫌狭窄的二室一厅,家什虽少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可见屋子的女主人用上了心。假以时日,这里也许会成为一个三口之家的安乐窝。
只是一念之差。
志明把爱咪放在沙发上,凝视那张平凡中略带憔悴的面庞半晌,问:“他们以后会怎样?”
春娇说:“谁知道?要么分手,要么复合,只是即便是后者,两人的感情定也回不了从前。”
两人都不说话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开口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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