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上面讨论的许多问题都涉及语言符号形式和关系,似乎没有深入触及语义内容的问题,那么怎样看待语义内容在语言中的地位和作用呢?
主:语义内容当然很重要。我们说语言符号是音(形式)义(内容)结合的双结构系统,就说明语义内容在语言符号系统中与语音形式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人们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的目的是传情达意,也就是说,注重的是语义内容。但是我们用什么形式去传情达意(语义内容的显现)才能达到交际目的呢?这是学习、使用、研究语言的人更关心的问题。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们仍然从语言与说话、言语的一般和个别相互依存的关系中来分析。前面已经说过,语言是一般的,它在说话过程、言语行为中都是以个别形式表现出来的。这是就语言符号系统来说的,从语言符号个体看,它在说话、言语行为中具体表现为具有个性的变体,经过抽象,根据演绎操作程序,它就成为具有社会共性的常体。下面我们来举例进行具体分析。
(1)从语音角度看,如“他上天山啦”这句话,其中每个音节都有一个音位/a/;从音质角度看,“他”[tA55]的语音是自然状态的[A],“上”[ ɑ-51]是后[ɑ],“天”[tin55]是半开的[],“山”[an55]是前[a]。我们现代汉语中只有一个能与/i、u、y、o、e/等元音区别开来的/a/音位,并没有/A、ɑ、/等音位。这只是在一定条件下/a/音位这个常体的种种变体。这说明音位是属于语言的,它有区别语义的作用,能被说汉语的人所共同理解;/a/音位之外的/A、ɑ、/是音素,在汉语里不起区别语义的作用,它属于说话人的言语。
(2)从语法角度看,像汉语说“我是中国人,你是中国人,他是中国人”这类话,用英语说则是I am Chinese, you are Chinese, he is Chinese。也就是说,汉语的词型没有所谓的狭义形态变化,英语则要根据句中“我、你、他”的人称不同,而动词相应地变成am、are、is,这是同一词型的语法变体。再如俄语的名词变格:Это моя книга(这是我的书),Я читаю книгу(我正读书),Я прчитал об этом в его книга(关于这一点我在他的书里读过)。книга在这些话语中词汇意义未变,而语法形式发生了变化,语法意义相应也发生了变化,这是同一词型的语法变体。像汉语的“看、看看、看着、看了、看过”等,是同一动词“看”表示各种“体”的语法变体。总的来说,汉、英、俄等各种语言的语法变体都是在语言的线性原则中、在语词的组合关系中、在语言符号系统中产生的,没有无缘无故地脱离语言符号系统的孤立的变化。
(3)从词型角度看,在现代汉语里,单音节词和语素常常纠缠不清,像“要分清敌友界限”和“要分清敌人和朋友界限”,这两句话意思一样,但“敌、友”不能单说,类似语素,而在“要分清敌友界限”中,只能说“敌、友”是词,把它看成是“敌人、朋友”的变体。汉语里还有所谓的离合词,如“睡觉——睡了一觉”、“吵架——吵了一架”、“理发——理一次发”等,都可以看成是同一词型的不同变体,这也显示出汉语句法结构的灵活性。
(4)最难分析的还是语词的意义。我们以“打”为例,《现代汉语词典》的注解有24个义项,我们略加整理,列举如下:
①a。[用手或器具撞击物体]:打门,打铁
b。[因撞击而破碎]:碗打了,蛋打了
②a。[建造、修筑]:打坝,打墙
b。[制造]:打刀,打烧饼
c。[编织]:打毛衣
d。[搅拌]:打糨子
e。[捆]:打行李
f。[画]:打格子
③a。[除去]:打旁杈
b。[舀取]:打水
c。[买]:打酒,打油
d。[捉]:打鱼,打鸟
e。[用砍、割等动作收集]:打柴,打草
④a。[发出、放射]:打电话,打炮
b。[付给或领取]:打介绍信,打收条
⑤a。[与人发生交涉的行为]:打交道,打官司
b。[定出、计算]:打草稿,打主意
⑥a。[采取某种方式]:打官腔,打马虎眼
b。[表示身体上的某些动作]:打手势,打哈欠
⑦a。[凿开]:打冰,打眼
b。[举、提]:打旗子,打帘子
c。[做]:打杂儿
d。[做某种游戏]:打球,打扑克
⑧构词语素
a。[殴打、攻打]:打架,打仗
b。[与人开玩笑]:打趣
方括号([])内的话是对“打”的语义解释,第八项的“打”不是词义,是语素义。从总体来看,同一个“打”语义有别,以至于相反、相对,如“因撞击而破碎”与“制造而成物”就是语义相反,“除去”与“买回”是语义相对,这些有区别的语义怎么能共存于“打”这个词型之内呢?进一步看,这是由于“打”的组合关系不同造成的,即“打”后边所带的名词造成的。那么能否根据“打”与它后面的名词组合的关系概括出“打”的语义呢?或者说,能否划分名词的次范畴,标明它的语义特征,给“打”定性呢?应该说,这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走的步骤。比如,我们把“打”所带的名词根据类聚关系分成七个大项:第一项是具体名词,是“打”所涉及的对象,“打”具有“撞击”语义;第二项的名词不是指称预先存在的事物,是“打”的行为产生的结果,“打”具有“制成”语义;第三项是“打”的行为所要达到的目的或成效,“打”具有“得到”或“除去”语义;第四项是“打”的行为所凭借的工具,具有“使用”语义;第五项是抽象名词,是“打”的行为意向,具有“计划”语义;第六项的名词与身体有关,是“打”的行为方式,“打”无实义;第七项“打”的行为与具体事物有关联,语义也很空泛。这是尝试性的粗疏分析,而且具有主观性和任意性,远不及语音、语法的分析精密可靠。即便如此,语义也只能在语言符号的关系之中才初见端倪。
再以“走”为例,《现代汉语词典》列出8条义项,我们略加整理,列举如下:
①[人或兽的脚交互向前移动]
a。孩子会走了。
b。马不走了。
△这条船一小时走了三十里。[行驶]
②[移动,挪动]
a。钟不走了。
b。你这步棋走坏了。
③[离开,去]
a。客人走了。
b。车刚走了。
△王老今天早上安详地走了。[死]
④[通过,由]
a。咱们走这个门出去吧。
⑤[改变或失去原样]
a。茶叶走味了。
b。你唱歌走调了。
⑥[漏出,泄漏]
a。煤气罐走气了。
b。窗户不严,走风了。
⑦[来往]
a。走亲戚。
⑧[跑]
a。奔走相告。
△表示比喻义,如(①△)是“行驶”义。从上例可以看出,“走”是多义的,它的各种具体语义是在线性组合关系中确定的。更具体地分析,义项②与义项①关系密切,都有“移动”义。义项③概括了义项①和义项②,由“移动”而有“离去”义。义项④表示由一个起点朝着一定方向移动。义项⑤“走味”、“走调”的“走”是词还是语素?与此相同的结构还有义项⑥“走气”、“走风”以及“走样”、“走色”、“走嘴”、“走眼”、“走神”、“走水”、“走火”等,这类结构是不自由的,不能扩展。那么,整个结构应该是词,其中“走”是构词语素。义项⑦是由一个起点朝着一定方向移动,只是反复移动。义项⑧是语素。这样看来,作为词的“走”只有①、②、③、④、⑦五个义项,而⑤、⑥、⑧是语素“走”的义项。分析语义必须区分词义和语素义,因为这是不同层级单位的语义,不能放在同一个面上来分析。作为词,“走”的五个义项虽然语义各别,是多义词,但它的组合关系的结构模型相同,具有“移动”语义。“走”是不及物动词,只能带一个名词作主语,不能带宾语。这样就可以使“走”这个词定位、定性。看来,用组合关系相同的结构模型才能较好地测定语言单位的语义性质。
概括起来,我们说到语言单位的变体和常体,是要认清语言的具体表现形式,掌握语言内部变化规律,提高使用语言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