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一
罗荣桓同志从晋察冀边,穿过正太路敌人的封锁线,回到了总部。
几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只知道他与许多同志留在那边,孤悬绝塞,坚持抗战。他们在那里恢复了十余县版图,断绝着敌人四条交通要道,不说别的罢,我们现在仍在汾河坝子上安然地住着,至少有一部分也亏他们许多同志在那里艰苦的支撑。怀着欢迎民族英雄的心情,欢迎这位老战友,也怀着欢迎老朋友的心情,欢迎这位民族英雄。
对于切断了交通以后的晋察冀边,大家是特别感觉兴趣的。犹如同一个探险家谈话一样,我们好奇地问询着许多问题:当地的军事政治情形,敌人的进攻,各次战斗的经过,各位同志的安好,最后,越谈越有味了,罗同志讲了下面一个故事:
敌人占领了石家庄的时候,我留在阜平。前线上我军撤退下来。不免有些散兵破坏纪律,到处拉,把正在训练中的壮丁队都吓散了。散兵还威吓着民众,散布着失败情绪。你知道,退下来的兵总要把敌人说得更凶些,作为退下来的正当理由的。他们并且威吓起我们来,说:“日本兵来,谁都挡不住,难道你们八路军是铁打的?”不管这一切,我们还是留在那里,设法安抚地方,上山去找老百姓回来,好让过路的队伍,找向导都能多找得几个。
阜平的民众,起先以为我们也一定退的。谁知道我们早已决心留在那里打游击。别的队伍退光了,我们还安然地留在那里。以前,他们只急于避开散兵的滋扰,逃到深山里去。现在看见队伍退完了,知道跟着就有日本军队追过来,他们急于要找个军队,做自己的依托。看见我们还是那么安详地不慌不忙地留在那里,他们很快就回到家里,找我们来商量善后了。
幸亏我们还带了一些钱,为了安抚民众,我们调查退兵时阜平民间的损失,友军吃了的粮食都由我们付了钱,受了其他损失的也酌量赔偿了一些。我们以前长征的时候,你记得,如果走在前面的队伍损坏了老百姓的东西,没有来得及赔,后面的队伍不是要负责赔偿的么?我们这次也是这样做的,为的要维持整个抗战军队的好名誉。
接着,我们就会同各界,商议保卫阜平的办法,决定组织游击队,名义叫做义勇军。
阜平那个地方,你可不要小看了它,从前曾经经过农民暴动,受到极其残酷的镇压,曾经死了不少同志。幸赖我们留下来的同志还在继续艰苦奋斗,他们隐姓埋名,干着极宝贵的工作。那里的国民党部,你该记得,两年多以前,为了某种原因,同河北全省的各地党部一起,自己解散掉了。
组织游击队的时候,从前的那批游击队员,就首先来参加。他们有的说,现在是翻身的日子,要把从前的仇报了。
听到这样说法,我们就连忙去解释。说明现在是大难当前的时候,就算过去有杀父之仇,只要大家是中国人,都应当捐弃从前的一切仇恨和嫌隙,一致抗日。我们好容易才把他们说服。我们说得那么诚恳,有许多工作同志把好久不流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是的,为了民族,我们要委曲求全,大公无私。
我们也恭恭敬敬地请当地乡绅来聚餐,讲了大难当前的情形,请他们帮助游击队的给养和枪支。你知道,河北民间枪支是很多的。他们有许多真是慷慨,把枪来送给游击队,说:“你们拿去打敌人吧,不要放在我家里生锈。”还有的把家里几大屋麦子的门开开来,指给我们看,说:“游击队尽吃罢。”有些却还是一钱如命,不肯拿出一点东西来。不过这样吝啬的人,实在少得很了。阜平究竟是在前方了。后来,那里就也定出了合理负担的办法,是依照阎主任手定的办法做的。
游击队只训练了一个星期,就配合我们的骑兵,占领曲阳。那里敌人有个兵站。我们得到许多胜利品,饼干和罐头牛肉。我们在曲阳散发了一部分,还有一千多箱,只一声号召,就发动了上千人来帮我们把胜利品搬回阜平了。胜利品搬回了阜平,我们就发给群众。政治部门口天天挤满了人来要饼干吃,他们都要尝一尝胜利品的味道。我们又出了一个小报,报告国内外和本地新闻,是油印的。一天亮,收发处的门口就挤满了要报的人。真是热闹极了。
游击队出马就得了胜利,第二次就单独行动,进攻驻在望都之敌。那是一个晚上。敌人用机关枪乱打。结果敌死三人,我死一人,又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这个死者,他的哥哥从前是农民暴动时因为参加游击队被杀的,他只有一个母亲,两个眼都瞎了,很穷苦,靠这个儿子养活的。他也是我们在阜平开始组织游击队时急想报仇的一个,现在他是英勇的为整个民族的利益而牺牲了。我们在阜平县城里,为死者召集了盛大的追悼会,募了许多捐,养活他的母亲;有一个义士,让自己的儿子认她做祖母,继承香火。大会上热烈的通过了决议,加紧进行优待抗日军人家属的工作。这个游击队员的死,使整个阜平县都震撼起来了,加入游击队的人犹如潮涌,不用去动员,就自己会来报名。我们走时,有几个新的大队正在训练。游击队的活动也更大胆更勇敢了,他们现在不大回县城,总在外面找敌人打了。
国民党的组织,也在恢复起来。失散了的旧党员已经找到了不少,不久就可把县党部成立起来,来领导工作了。
像听普通的故事那样,我们听完了这篇并不轰轰烈烈的故事。不过,如像有某种黏性的样,它比起其他的故事来,是那样不容易被遗忘。那个牺牲了的游击队员,如果我会画的话,我觉得我能把他描出来的。几天之后,猛然想问一问罗同志这个游击队员的名字,可惜罗同志已经走了。不管他罢,这里有着一篇以牺牲了的无名英雄之身世做骨干的好诗歌好小说的材料,把它写出来,尽个供给材料的责任吧。
(原载于《文艺阵地》1卷1期193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