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周作人君论海宁王静安先生之自沉,谓其晚年性情与学问环境相冲突,非出于自杀不可,其援理甚深,评事甚刻,虽然,未足以知先生也。感情与理智不可分者也。人之禀赋,有极强之理智,必有极强之感情;有极强之感情,必有极强之理智。有其一而不备其二者,则必非真理智真感情。卢梭欲屈理智于感情之下,则其理智之强可知。而大科学家大哲学家之所以成大科学家大哲学家者,岂不以其有强毅之精神乎?强毅之精神即感情之持久者耳。余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皆理智与感情极强之人,先生即其一也。理智与感情必有所寄而后可免空虚的痛苦,其尤强者则其寄之也尤深。先生少年寄之于哲学,中年寄之于文学,晚年寄之于经史之考证学,虽谓其精神一贯可也。故上古三代之所存、流沙绝域之所出、聱牙诘屈之语言、散漫放佚之史料,他人视之固干枯无味者,而先生摩挲之、整理之、考证之,日寝馈于其中,若有无穷之兴味存焉。及其所成就,规模大于程易畴,精博过于吴客心斋,识见超于钱竹汀,为承前启后之一代学者。冲突云乎哉?冲突云乎哉?
然则先生曷为而自沉耶?曰观于其自沉之地点及遗书中世变之语而可以窥也。且今之不敬老也甚矣,翩翩然浊世之年少,相与指画而言曰:某人者顽固,某人者迂腐,某人者遗老。其亦不思而已矣,一代有一代之思想,一代有一代之道德观念,一代有一代之伟大人格。我生也有涯,而世之变也无涯,与其逐潮流而不反,孰若自忠其信仰,以完成其人格之坚贞。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吾人亦终有一日而为潮流之落伍者。夫为新时代之落伍者不必惧,所惧者在自己之时代中一无表现耳。且先生所殉者,为抽象的信仰而非特别之政治。善哉义宁陈寅恪君之言曰,先生所信者为三纲六纪之柏拉图式的概念,故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也。
抑余谓先生之自沉,其根本之意旨,为哲学上之解脱。三纲六纪之说亦不过其解脱所寄者耳。先生抱悲天悯人之思,其早年精研哲学,受叔本华之影响尤深。即其诗词之所歌咏,亦徘徊于人生诸问题之间。虽晚年绝口天人之语,然吾知其必已建设一哲学之系统。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先生曰,人之生,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其作《红楼梦评论》时,已大彻大悟于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为一之理。唯其大彻大悟,故能泰然与世无竞,超出于生活之欲之外,而逞其势力于纯粹之学问,上稽上古三代之制度文物,下考辽金蒙古隐晦之史料,以有大发明大贡献。虽学问之有绝对价值与否,先生不自知,然而于现实之世界上,欲求精神之寄托与慰藉,则固舍此未由也。而知识弥广,则痛苦亦弥深,怀抱绝学,如孤行于沙漠之上,世无有能知先生者。即新式学校之聘先生为教授,亦不过如先生所自云,商彝周鼎,借饰观瞻而已。故一旦时机相逼,则最后之解脱,先生亦乐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何言之悲耶!Pling曰,自杀者,自然赋予人之最高之权利。先生曰,人日日居忧患,有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先生尝询人:人言自沉者能于一刹那顷,重温其一生之阅历,信否?呜呼!吾知其徘徊颐和园之长廊时,其脑中所重温者,必非家庭问题、政治问题,而为少年时所深思之哲学上诸问题。故当其奋身一跃于鱼藻轩前,脱然无所恋念,此一刹那顷,先生或有胜利的微笑欤?
解脱之道亦多端。先生素不主自杀。尝讥脑病蹈海之留学生为意志薄弱,而社会之铺张之者,可科以杀人之罪。其论《红楼梦》,谓金钏之堕井、司棋之触墙、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均非解脱。又岂知于二十余年以后,先生亦不得已而出此意志薄弱之举动耶?则世变逼之使然也,则世变逼之使然也。先生曰:“日之暮也,人之心力已耗,行将就床,此时不适于为学,非与人闲话,则但可读杂记小说耳;人之老也,精力已耗,行将就木,此时亦不适于为学,非枯坐终日,亦但可读杂记小说耳。”先生尝与人言,精力渐衰,饭力就减。夫先生之精力固未尝衰也,观于其于自沉前数日犹从容写蒙古札记、阅清华研究生之试卷而可知也。呜呼痛哉!
先生之自沉,迄于今一年。为冲突而自杀欤?为忠荩于前朝欤?为哲学上之解脱欤?奔逝而去者,昆明湖万顷之洪波,而默然无以应我也。然而学问思想文章道德四者不灭者,则先生亦永受后人之膜拜已。
(原载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十二期,署名“縠永”。)
(一九二八年七月《学衡》第六十四期转载。)